李清照别传
作者:漱玉泠然 | 分类:言情 | 字数:7.4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10.新与旧(3)
我一身疲惫地回到归来阁,走过寒意逼人的庭院时,因为害怕看到西面仰月轩的灯光,我拼命望着东天的冷月,但是心中的念头仍旧如毒蛇一般,一点一点噬啮着我的心,欲压难忍。
虽然自成亲之后,我多半时候也是独守空闺,但今夜之孤苦,焉能与往时相提并论?那时明诚虽不在家,我依然可以想象,在太学寒窗漏下的一缕清晖中,明诚会千百次地摩挲,轻吟我写的诗词,只把伊人挂牵。
然而此时,我的明诚,我的丈夫,在与另一个女人洞房花烛……一念及此,我头痛欲裂,五内翻滚,痛得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呕出来。
长夜难眠,方有睡意,又会被抽动心肠的伤痛唤醒,如是反复,直至东方既白。
在沉沉的晕眩之中,仿佛闻到室中流溢着龙涎香的清润,双目才动,朦胧中只见素简将一件物事放在我的枕边。
我努力撑起软软的身子,却是一枚同心方胜,放在一张杏红色薛涛笺上,我拿起花笺一看,上书: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潸然而下的泪水打湿了花笺,我急忙小心拂去,细细收好。
素简放下洗脸水,长吁道:“姑爷这样的夫君当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了,昨儿只因记挂着小姐词中“腊前先报东君信,清似龙涎香得润”一句,说小姐素爱梅花,这龙涎香的气息又与梅香相近,如今虽不是梅花盛放的时节,却让焚上龙涎香,叫小姐欢欣,又叫我在小姐枕边放了这个,”她指一指我手中,“新人进门,他却还只想着如何开解你……”
我叹道:“这梅香虽好,梅花却是‘纤枝瘦绿天生嫩,可惜轻寒摧挫损’……”
一语未了,房门“吱呀”一声,明诚快步走至床前,怜惜地抚着我的面颊道:“清照,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轻寒摧挫损’?”
我满心悲苦,又想她对我用的一番心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把头一扭,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明诚替我把印金百合褙子披在身上,笑道:“你别哭,从今日起,我只陪着你。”
我啐道:“你这又说的什么话,父亲母亲知道了,只当我是个凶悍的妒妇呢。”
明诚把我搂在怀中,道:“唉,你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还只想着别人,我不想去仰月轩,哪儿也不想去,与别人都不相干,只是我的心,只想陪着你。”
心中似有千般柔情,万般甜蜜,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终究有些不忍,犹疑道:“那纤云……”
明诚叹道:“见了也是尴尬——不如不见得好……”
李迒与冰弦离去后,一直未曾有娘家的消息。这一日用过早膳,素简被赵福叫了出去,不一时又回来了,对我言道:“小姐,夫人先前的丫鬟筝儿在外头找我,说她在汴京找不到活计,想求小姐恩典,让她能在赵府做丫鬟。”
筝儿是母亲当年陪父亲在汴京做官时买的小丫鬟,她父母亲眷都在汴京,不愿随父母南下象郡也是情理中事,她家中贫寒,怕是养她不起,所以才来求告的,只是父亲的事才平息,我再引个娘家的人进来,婆婆当家,只怕……
素简见我踌躇,只道我是怨怪筝儿不随父母去,便娓娓道:“筝儿也有她的不得已,不然断不能厚着脸皮再来求小姐的。”
我摇摇手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公公婆婆那里……”
素简会意,道:“小姐既这么说,我倒有个巧宗儿,保管处处周全。小姐只回赵夫人,让筝儿去伺候纤云。一则,云姨娘身边没人使唤。咱那位赵老爷只迷着做官,却不会敛财,家里统共几个顶事的丫鬟,竟拔不出人来给她,我听赵夫人身边的飞星说,只有一个粗使丫鬟,事事不能遂心;二则,小姐给云姨娘送个人去,赵夫人那里先要赞小姐贤惠;三则;筝儿本就极伶俐,又是咱家夫人跟前历练过的,受了小姐恩德,在仰月轩盯着,小姐也可放心些。”
我怅然道:“别的也罢了,只是事已至此,我也不愿动这些心思去跟纤云较劲。”
素简摇头道:“小姐的心思啊,都用到写诗填词上了……”
一直以来,素简都是一座桥梁,将我与世俗世界联系在一起。
不管我心思怎样,事情就照素简说的做了,结果也与素简想的一样。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之后,我的日子仿佛又平静下来。
可是天无三日晴,路无三尺平。不久之后的一天,明诚去了大相国寺,我正坐在归来阁中整理素日写的诗词,素简带着惊惶的神色奔进来,气也顾不上喘,忙忙道:“小……小姐,不好了……”
我正待扶她坐下说话,婆婆的侍女飞星进来道:“夫人请少夫人过去呢。”
我正想知道素简要说什么,便道:“你先去回母亲,我换了衣裳就去。”
飞星为难地看看我,道:“少夫人莫怪,夫人再三叮嘱我,要我陪着少夫人,即刻便去。”
我心知一定出大事了,素简一定是从赵福那里听到了什么,却来不及告诉我。
寿萱堂中,公公与婆婆正襟危坐。公公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刚到家,他铁青着脸,怒目圆睁,婆婆只一味摇首叹气。
我不知就里,行了礼道:“母亲,您有何吩咐?”
婆婆显然也是痛心疾首,却不失素日之仪,只缓缓道:“吩咐?你若素日真听得进我一言半语,何来今日之祸。”
我原以为是明诚纳了纤云后,一直对她不理不睬,惹得公婆动怒,此刻听到“今日之祸”,可见事情比我想像得严重百倍。
“清照,你也是大家闺秀,自你嫁到赵家,我也教你女人最重的是四德,言、容、德、工,要你在阁中多做女工针线,少作诗填词,可是想不到你,不但不听,还……”婆婆未说完,以手掩面,不忍再言。
婆婆和风细雨地训诫似乎让公公的怒气有所平息,公公从案上抓起一张四尺粉彩笺,扔到我面前,道:“我也不冤枉你,你自己看!”
我拿起这张粉彩瓜果笺,看出是我去岁为贺晁补之叔父的寿诞,填的《新荷叶》一词。落款有我的名字和祝贺之语,绝计错不了。
公公沉声道:“朝廷在旧党奸臣晁补之的家里搜到了这个,既为寿诞贺词,为何又有‘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这大逆不道的话呢,你用谢安复起的典故,难道是要晁补之再度出山吗?皇上本就怕旧党余孽不尽,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只因你是赵家的媳妇,才得以继续留居汴京,如今竟……唉……自我升迁以来,那蔡京本就与我处处作对,正愁找不着把柄……蔡京今日在圣上面前一再挑拨,大做文章,要我将此事交待清楚。皇上……也是龙颜不悦啊!”
我心中忐忑,低首辩道:“父亲息怒,晁补之叔父与我父亲是至交,这支《新荷叶》是去岁所写,那时并未有元祐党人碑之事,儿媳也绝无忤逆之意啊!”
公公道:“可是现在元祐党人碑之立在那里了,你的晁叔父更是被贬黜回乡。你惹下的祸端,又该如何收场?你生于官宦之家,总该知道,诗文中有涉政事,可大可小。苏轼元丰年间因为作诗,惹出了‘乌台诗案’,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这小小一首词,会不会牵累一家老小,祸及明诚,还未曾可知啊。”
公公提及明诚,我顿时心下一凉,若明诚为我获罪,我情愿如当年苏子瞻“是处青山可埋骨”,不辞一死。心念及此,淡然对公公道:“此事是清照之过,与明诚无关,有何祸事,清照愿一力承担。”
“这件事不是你一句‘一力承担’便可草草了结的,”公公皱了皱眉毛,道,“晚唐才子李商隐,出仕时本属牛党,只因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遂郁郁而不得志,后潦倒终身。你与明诚夫妻情深,难道忍心看他一生无成。”
不安与恐惧浮上我的心头。公公想说什么?或者说,我根本已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只是不敢去想,仿佛立于悬崖之上,只消被人轻轻一推,便要粉身碎骨。
公公见我身子发抖,双手紧握,似乎有些有忍,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一个强大父亲的形像,道:“明诚很快就可以释褐授官了,你此时离开他,日后他若能飞黄腾达,也必会感念你深明大义……”
我只觉得悠悠地要往天上飘,无根无靠,又觉似狠狠地向地下落,无凭无依……公公的嘴唇一张一翕,婆婆的叹息和眼泪,她在用青梅绣花绢子拭泪,那青梅,不就是三径堂前的青梅么,在青梅幽深的芬芳里,明诚闯进来了,那皂色罗衣,自从第一眼看到他,他就永永远远驻在我的梦里了,我的梦,我的梦是在朱樱斗帐中做的,朱樱斗帐掩流苏,他说,清照,我的心里满的装的都是你……我的心里也是!他的人,他的情意,早已经深深地长在我心里了,要我离开他,不,没有心肝地活下去,比死更可怕!
我的身子沉下去,沉下去,直要沉到湖底,心里却无比清晰地忆起在闺阁中时,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憧憬,诵的那首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们不能分开,我们不会分开的!
“我们不会分开的!”明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寿萱堂中,我猛然回头,见他扑到我面前,一边用衣袖为我拭泪,一边对公公道,“父亲开恩,清照为人祝寿并非有意,孩儿本无仕途显达之志,就是做一介布衣,只要同清照在一起,我也别无他求,李商隐从未后悔娶王晏媄,反倒觉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孩儿不想‘追忆’,只想与清照时时刻刻在一起。若是圣上怪罪,我愿与清照一起承担,只是无论如何惩罚,我都要与清照在一起。”
公公怒发冲冠,气得说不出话来。
婆婆镇定地整整仪容,道:“明诚啊,我的儿,不可感情用事,此事闹到如此地步,不是你们夫妻受惩戒就可以收场的,圣上要你父亲交待此事,我们家若不作出些样子,弄不好,你父亲……”一语未了,又哀哀而泣。
明诚垂头,他是个孝顺的儿子,我又怎能忍心他在我与公婆的夹缝中为难?何况公公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明诚可以视名利为浮云,我却不能要他为了我,抛舍一个读书人十年寒窗的辛苦。
我平淡了语气,道:“明诚,父母亲说得都有道理,我们情深缘浅,如今不得不分离了。”
明诚看看公婆,又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喃喃道:“不……不……”
这时婆婆走到我和明诚身边,对公公道:“老爷,清照毕竟是我们谒告祖庙娶回来的媳妇,父母兄弟已流放象郡,她无家可归,正合‘有所娶无所归’之不去之理,我为他们求个情,就是圣上,也不能逼明诚休妻吧。”
公公的语气一下子和软了下来,道:“就依你的意思,但如今元祐党人之事正在风口浪尖上,清照是必定要离开汴京的了。”
我与明诚倒吸一口冷气,我们的幸福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要天各一方,与君生别离么?
明诚道:“父亲……当初是你为孩儿撮合,成就佳偶,你就忍心恩爱夫妻活活拆散么?”
婆婆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自然,她知道,只有我出言相劝,才能让明诚依从公公。
我强忍痛楚,婉然道:“明诚,你要体谅父母的一片苦心。我还是暂且离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草际蛩鸣,梧桐叶落,淡烟暮蔼,柳丝难系。
汴京城外的长亭上,我与明诚相对不语,默默无言。唱尽阳关,也道不完离愁别绪。
我替明诚掩一掩暗花立领披风,凄然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长亭复短亭,也终是要饮尽最后一杯酒的。”
明诚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清照,你要好好的,我会很快接你回家。”
明知他有意劝慰,我这一去,真是散依依,再聚何期,却还是不忍拂他心意,道:“好,我等着你,就是等鬓上秋霜,我也等着你。”
明诚道:“你何必说这些自伤之语——这个你带在身边,见物如见人。”明诚递给我一张粉红的薛涛笺,折作心形。
我不舍得打开,强忍了泪意,道:“我往日所作诗词,都抄在花笺上,搁在我的妆台底下了……”我无法再说下去,只要一想到我们在归来阁中那些温馨美好的日子,一想到此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叙别情,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千言万语,总要道一声离别的,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怆然转身离去。
车轮匝匝,碾碎一轮好月。我打开明诚给我的粉红薛涛笺,似折分我的一颗已经枯萎的心,上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心里,是只有我的。
我蓦然回首,却只看到暮色苍凉中明诚稀薄的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