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作者:钟花无艳 | 分类:言情 | 字数: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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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牵挂(下)
落花轩。
换上一件雪白绸缎外袍的花倾城走到长跪不起的侍书面前, 俯身端起她的下颌,深邃的目光紧紧盯视她因为承受杖刑而血色尽失的面庞。
“说实话。”他的语气是冰冷的,出尘俊逸的侧面亦因紧抿的唇线而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侍书颤栗了一下, 在那双阴冷目光的注视下有了惊惶, “公子, 侍书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 绝无半点欺瞒。”
微蹙的剑眉扬起, “你应该知道,砌词狡辩的下场。”
“公子,侍书追随您多年, 何曾撒过谎?”侍书哽噎道,长长的睫毛因为情绪激动而细细颤抖, 恰好遮住杏圆瞳眸里的恐惧, “侍书承认, 董澴兮成亲前夕曾收到一封密函,信函清楚写道程仲颐本人欲与董澴兮见面详谈。侍书唯恐其中有诈, 索性在董澴兮成亲当日秘密跟踪她。”
“密信?那为何不曾告知?”调子仍是冰冷不带情绪起伏的。
侍书愣住。
约莫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垂下眸:“朝堂争持不下,侍书就是不愿意公子在这节骨眼为董澴兮分心,才故意知情不报。”
端著她下颔的指僵了一下,尔后缓缓撤离:“何有此一说?”
“公子, 奴婢自知有错甘愿受罚, 但抚心自问若能重来一回, 奴婢仍无半点后悔。”侍书朝花倾城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眼含热泪道, “当日庆乐园失火,公子曾吩咐奴婢不论董澴兮诞下的子嗣是男是女, 俱杀之。可……”
想起曾经三番两次的失手,侍书眼底的神色多出一丝阴冷恐怖,“公子数次为董澴兮大动肝火…… 试问一个全无真情之人,岂会对一颗动了心绪?奴婢知道,公子早就没了杀董澴兮那个贱人的心意! 即便让公子知道程仲颐与董澴兮密谋见面,公子仍会留董澴兮一命,饶她不死……”
“所以你就越俎代庖,动了杀念?”花倾城淡淡打断,背过身去。
“没有,奴婢没有。”太了解花倾城冷漠无情的秉性,侍书慌忙摇头否认,语气急迫亦是极其虔诚,“奴婢即便想杀董澴兮,也自问没那个本事。”
胆怯的驱动下,侍书匍匐上前紧紧抱住花倾城的腿。
“当日奴婢目睹程仲颐强行掳走董澴兮,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只身一人回到府邸也不敢向公子坦白一切…… 直至奴婢稍后见到小皇子…… 公子,奴婢是为求将功补过,才在风雪之夜追踪董澴兮的下落,想要带她回来见您。岂料,奴婢根本不敌程仲颐,被他刺伤。”
屋子了,除了嘤嘤的哽咽低泣声,寂静的可怕。
心有怨怼的侍书止住哭,颤巍巍吸口气,打破沉默:“公子,奴婢最担心的事情便是你听信董澴兮的谗言,对奴婢起了疑心,以致奴婢与公子心生间隙。”
花倾城垂下眼眸,瞥她一眼。
侍书抽了一口气哽噎道:“公子,奴婢从一开始便不能认同董澴兮。她看上去单纯,却心机颇深,否则想不出以色弑主的主意!这样一个女人,躲在暗处韬光隐晦不说,居然还能运筹帷幄巧施计策令公子一次又一次情绪起伏大发雷霆;这样一个女人,绝对不是个心存善念的女人!她今天可以接近公子赖在公子身边不走;往后亦有可能中伤公子谋害公子!”
花倾城仍是冷静的聆听,对她的哭泣哀求视若无睹,惟有黑眸最深处有一闪而过的凝重。
失去一只耳朵的怨恨涌上心头,侍书咬著牙,一个字一个字道:“董澴兮这个贱人极其善变!如果她真对程少桑有真情,岂会在抛弃骨肉整整一个多月之后才现身?她分明是有备而来,别有所图。侍书不懂,公子为何仍然理会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为何不当机立断,杀之而后快?”
深邃的目光久久停在侍书因为怨怼而不断颤抖的肩,许久许久之后,花倾城轻轻道:“你下去罢。”
原还想继续下去的厉色急言被打断,侍书不敢相信的抬起眼:“公子,您不怪奴婢擅作主张了?”
“下去。”低沉听不出任何心思的吩咐。
片刻的犹豫之后,侍书缓缓松开一直紧揽着不放的花倾城的腿,轻轻磕了一个头,忽又垂首眼含热泪,凝噎道:“公子,奴婢为您马首是瞻,从无半点私心。”
并不在意会不会有回复,侍书以袖子拭去眼角余泪止住哭,露出一抹少见的温柔笑靥:“奴婢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往后定必感恩戴德,为公子赴汤蹈火亦不惜。”
侍书起身,迈着轻细的步退出屋子时仍心有所思回头瞥向花倾城,然而,花倾城始终一言不发背向她,
手握成拳。
.
安安静静的书房里,花倾城独坐书案前,凝神静思。
指节轻轻叩击在桌案上,发出不急不缓一声又一声的响动,只是这响动仅仅持续了片刻,又猝然而止。
微微勾起的薄唇,抿出一抹涵义难测的叹笑。
侍书仍在撒谎。
他不再追究,或许是体谅她的护主之心,或许是念在她偶然初犯,又或许,是因为她说对了四个字:心绪起伏。
的确,为何会心绪起伏?
为何会听到董澴兮活不过一个月时,他的心情除了有如释重负,还有一丝莫名难喻的、淡淡的可惜?
……
起身,花倾城推开窗。
抬头凝向广袤深沉的苍穹,他一贯喜好在冰凉如水的寂夜独自观望半掩于厚重云层之中的皓月,冷眼直视它的清冷,直视它的孤独。
亦如,多年前,他被带回孟府的寒冬深夜。
他并非如外界野史记载那般,是妓.女所生之野.种,却也的的确确是父亲在外金屋藏娇之姬妾所生。
他母亲生性清静,不喜与人争风吃醋,直至弥留才嘱托下人送他回孟府。
事情明明过去多年,他仍记得很清楚,初次见面的那一晚,他的嫡母他的兄长打量他的目光,明明是天底下最刻薄的嘲笑,却又碍于正室的身份,化成了虚伪的可怜之笑。
距离孟府被满门抄斩的前三年里,他感受到的,除了阿谀,仍是暗讽。
没有人肯对他发自真心好。除了他最小的胞妹。
天地之广,人心之大,惟一能让他感受到家族温暖的,不是喜好清静将自己关在禅房里一整天的母亲,也不是流连花街柳巷忘却归府的父亲,竟是弱不禁风的小妹。
他还记得乔楚楚抱着他的肩膀,为被人贩拐走的亲姐姐哭泣时的悲伤表情…… 他不愿意他的小妹哭。真的,比起满面愁容,比桃花还美艳的笑容更适合她。
所以,他为了记忆里那抹灿烂微笑,以“花倾城”的身份七年如一日追随程玄佑左右,驰骋沙场屡立战功,甚至,
为达目的,杀人如麻。
“不能退,不可退。因了退了输了,幺妹楚楚再无可立足之地。”。
是的,他不惜派出刺客暗杀身份已是尚书夫人的林婉之。只要林婉之一死,她的夫君,程玄佑的敌对统帅萧奕安定无心再战,必败。
而他的妹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但是,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林婉之竟是早些年被人贩抱走、失散多年的另一个亲妹妹。
直至林婉之已死,她的忠诚将士将林婉之的脸皮呈给他。当他捧著那张血淋漓的人皮,听著林婉之的临终之言,一刹那间心乱如麻。
惟一的一次,心乱如麻。
……
很多年前,他为了自己不再被人忽视,选择走向一条曲折得却也可以一步登天夺得富贵荣宠的谋逆之路。
很多年后,他果真不再被人轻视对待,却直接间接害死亲妹林婉之。而他,居然在林婉之生前对于她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不守妇道死有余辜”这类流言蜚语。
他害死的亲妹妹,其实拥有一个很温暖很和睦的家。
……
后悔么?
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只是,这份淡淡的自责,却当目睹乔楚楚执掌凤印接受百官朝贺的刹那,烟消云散,灰飞烟灭。
只可惜,多年来,林婉之如鬼如魅,从未在他心底离去。甚至成为一柄无形的利刃,偶尔,在程玄佑屡屡对乔楚楚冷淡冷漠对待之际,狠狠地,刺他伤他。
这种想忘却不能忘的记忆,当他在钱塘偶然遇见真正的董澴兮,听见她为学堂书童们朗朗诵读之声时,竟变得愈发鲜明。
他迎娶董澴兮,不仅仅出于利用目的,也有一种不可控制的…… 补偿。
或许,他想补偿已然逝去的亡灵,补偿她原本可以享受的、却无福承受的富贵生活。
只可惜,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私心,却让程仲颐打破。从天而降的闯入刺史府邸的,竟是一个赝品、一个看似聪慧机灵实则鲁莽单蠢的冒牌货。
……
飒飒寒风,吹得屋子里灯烛摇曳,明灭火光流连在花倾城面庞,勾勒出眼底一道晦暗难辨阴晴难辨的流光。
还是盛夏季节时,还是程玄佑刚薨他暂代监国的那会儿,他曾听管家提起过,夫人独守落花轩,独点一盏灯,独摇团扇凭栏倚,一言不发独自静候他的归来。
虽是赝品,可这个赝品,对他居然是有情有谊的。
冬末季节,刺骨冷风吹在花倾城的脸上,连他比若冠玉的脸都似乎蒙了一层冰寒。
是的,他心绪略有起伏。
他不能肯定为何会听到董澴兮活不过一个月时,他的心情竟泛起一丝可惜;但就凭目睹亲生骨肉终于不再哭闹,而是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吸吮母乳的那一刹那——
他对于董澴兮的利用之心、诛杀之心,有了动摇。
是清清楚楚的动摇。
……
究竟,留,抑或不留?
失神迷惘,安静如水的屋子里突然响起“笃笃”敲门声,一声又一声叩在他心底,驱散了怔忡,驱散了犹疑。
“公子,伏藏在一言阁的眼线来报,程仲颐闯入董姑娘的屋子,正与她私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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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阁。
明月当空,冷辉倾洒,在平整的地面拖出两道淡淡的斜长的影,依偎相拥,姿势暧昧。
“趁还没被花倾城的狗腿们发现,你走罢。”
“……”
“走啊。”欢喜催促,用了推了下程仲颐。
程仲颐怔怔后退一步,仍站在原处不动,略略低垂的眼睛里有了闪烁,嗓音却是一贯以来的粗犷:“催什么催,老子来见你一趟有多么不容易?话还没说上两句,就一个劲儿往外赶老子…… 赶赶赶,老子来一趟就是被你赶的吗?”
惊讶地睁大水眸看着程仲颐冷硬恼火的脸,欢喜无奈的笑了。
程仲颐沉默了许久,才走上前伸手托住欢喜凉凉的下颔,瞅视了她好一会儿,咳嗽一声开了口,紧绷的语气里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支吾:“丫头,怀真他…… 嘱咐老子带句话给你。”
凉凉的小下巴轻细的动了一下。“什么话?”
程仲颐停顿一下,凝视着杏圆眼眸里的好奇,慢慢抬起大手以与僵硬语气相反的柔和轻轻地拂去欢喜额角的发丝,忽然抿出一抹调侃的笑:“怀真老弟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怀真老弟还说,老子冒著生命危险偷偷混进刺史府想带你出去,此番活命之恩,你将来要重重答谢才是。”
白痴都能听得出这么一长段的废话绝不可能出自怀真,欢喜眯上眼,瞥了一眼空了大半截的右袖,慢悠悠扁嘴偏开头:“是嘛?”
“当然,大恩无须言谢。”懒洋洋的拉长语调,“小恩小惠倒可以私相收授,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弯下腰,程仲颐勾起唇笑呵呵看着欢喜。
“什么小恩小惠?”欢喜没好气道,斜眼睨他。
程仲颐不满地挑了挑剑眉,鼻音哼了声:“笨丫头,老子堂而皇之告诉你,就不是小恩小惠,是勒索。”
欢喜“噗嗤”笑出声,揶揄道:“原来程大恩公还是有自知之明。”
“程大恩公”四个字,让程仲颐唇边的暖暖笑意倏然凝滞。
欢喜为他突然转变的表情困惑,“怎么了?”
程仲颐状似尴尬的低下头,忽又抬起扫了欢喜一眼,黑眸难掩自责。就在欢喜似懂非懂搞不清楚那句话说错正打算出言解释之际,他忽然紧紧拥住她,一言不发。
欢喜怔愣一下,并未推开,仅是淡淡提醒:“夜深了,真的该走了。”
“舍不得。”程仲颐低低道,臂弯稍稍用力将欢喜搂得更紧。
欢喜无奈的笑了,拍了拍他的肩。
因为懂得,所以也选择缄默。就这么静静相拥,就这么静静聆听彼此的呼吸心跳,既像别后重逢的知己故人,也像……
生死伴侣?
欢喜微微动了动唇,沉默。
.
亲近的一幕,全被不远处的人看在眼底。
“孤男寡女,搂搂抱抱,非盗即奸。”总管啧啧道,表情尽是不屑。
回过头去朝花倾城望去一眼,总管正想添油加醋几句,不料却瞥见花倾城注视董澴兮的眼神并无一丝一毫的动怒,反倒是凝向程仲颐的目光有一闪而逝的阴寒,遂马上改了口,“董姑娘身子虚,哪经得起姓程的勾勾搭搭搂搂抱抱…… 真是奇了怪了,姓程的都爱死缠烂打。一个在牢狱里还念念不忘,一个嘛,天罗地网偏要送上门…”
听到嘀咕絮叨,花倾城回眸盯视总管一眼,直至总管自觉多嘴讪讪低下头时,他亦慢慢踱步至庭院之中的石桌旁,在冰冷的石椅坐了。
寒风乍起,拂动素白胜雪的袖袍露出握紧的拳,指节,微微泛白。
“弓箭手准备。”
话音未落,数十发冷箭撕裂空气,对准怀拥董澴兮依依不舍的程仲颐而去。
顷刻——
尖叫,不可置信的惊惶尖叫,划破寒冬寂夜。
……
血,满视野的血,尽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