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作者:钟花无艳 | 分类:言情 | 字数: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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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程大恩公(贰)
“程仲颐——”
骊山之巅, 飒飒劲风,听得人心惶惶。
欢喜的眼眸里有一刹而逝的什么,勉强呼吸一口强作镇定, 再唤, “程仲颐…… 你如果还活着, 出来吧。”
寒风呼啸而过, 断崖, 一片死寂。
欢喜的脸色蓦然变得苍白。
死了?
他,真的死了?
欢喜怔怔往后退了几步,将额头轻轻抵在一处树干。泪, 悄无声息的泪,竟在下一刻从她眼角夺眶而出。
真的死了…… 真的, 死了。
欢喜缓缓勾下脑袋, 开始止不住的轻颤, 继而,在空无一人的骊山之巅放声大哭, 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悲痛欲绝。
她一直以为,在花倾城面前竭尽本事表演的哭戏已经耗尽她所有的负面情绪,然而今时今刻她才真正体会,女人的眼泪, 惟有情到深处才会肆无忌惮, 展现无遗。
那个读书不多、不能准确地念出佛经书籍里生僻怪字, 却愿意以血偿血, 为难产的她消除孽债积攒阴德的男人, 真的死了。
那个性格鲁莽动不动就自称“老子老子”、却肯降低身分煎药煲汤尽心尽力服侍她度过坐蓐期的男人,真的死了。
那个紧搂着她不愿离去、说什么分别期间‘吃得不好睡得不踏实’, 一心一意想要与她‘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男人,真的死了。
泪流满面的欢喜扶著粗壮的树干,恸哭。
如果复仇意味著要让其他无辜的人死于非命,她宁可放下一切远走高飞…… 她傻,她痴,她斤斤计较,她难以忘怀过去,但老天爷为何偏偏要让一个待她如此周全的男人以最鲜血淋漓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没错,她起初是反感程仲颐,反感他的急躁鲁莽…… 可相处下来,她竟亏欠他很多很多,却连偿还的机会都没有。难道她这一辈子,注定害人害己?
欢喜抬手给了自己一记掌掴,痛哭失声。
蓦地,颤颤巍巍粗噶嘶哑的声线掺在寒风之中幽幽飘来。
“笨,笨丫头,别哭了。”费力的粗.喘,有气无力的唤,两只鲜血淋漓的手,猝然从断崖碎石堆处出现!
欢喜惊愕得止住哭。
骨骼轮廓分明的大手正攀著枯藤极艰难地往上爬,“狗日的花倾城!弃,弃尸还不够,居然还吧老子丢下悬崖…… 此仇若不报,老子宁可改姓花!”
欢喜以青天白日见了鬼极其震惊的表情盯视着断崖,因为恸哭而惨白的唇抽搐一下,脱口而出,“程仲颐,你—— ”
“你哭得这么惨,老子当然舍不得去见阎王!”呼吸急促的咆哮,浑身是血的程仲颐以从未展示人前的狼狈姿势缓缓爬上悬崖。他咽了咽干渴的喉,向站在不远处怔怔凝视著他的小身板女人弯出一抹从未流露的疲惫笑意,“笨丫头,快来帮忙…… 老子,腿软。”
怔神,足足维持了一刻钟,如梦方醒的欢喜手忙脚乱地提起碍事的裙摆,迈开急急的步奔向程仲颐。
“笨丫头,小心——”
话音未落,踩到裙摆的欢喜被碎石绊了下,以匍匐之势狠狠摔倒在地。吃痛低哼,她懊丧地抬起脑袋望向程仲颐,低低抱怨一句,却又在下一顺破涕为笑,“痛,居然很痛,你没死,我也不是在做梦……”
眼泪,极缓极慢地在她眼底充盈,只不过这一次与悲伤再无瓜葛。
程仲颐喉结上下翻滚著,目光紧紧地盯视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女人,忽然垂下脸,嘶哑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多见的潮湿。
“笨女人。”
她应该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笨最笨的,可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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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侍书还未原路返回,欢喜不胆耽搁时间扶着程仲颐一步一艰难往半山腰走,穿过茂密的灌木丛,步入一间隐蔽的茅草屋。
程仲颐曾在骊山山脚有一处小筑,此处仅是他为逼出体内至阴之毒六月血闭关打坐期间的隐蔽之所,如今,亦是他藏身之地。
太长时间没人居住,屋里每一处皆积了薄薄一层灰,欢喜只好将就着扶程仲颐在木板床上入座,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打开木塞,递至程仲颐嘴边。
“张嘴。”
“这是什么?”
“水,你被闷在棺材里这么多天,定是口渴难耐。” 欢喜淡淡的笑了,“走得匆忙,又觉得私携水囊太惹人怀疑,索性拿花倾城给我的小药瓶用来装些清水。”
临行前,花倾城将药品交予她时曾告知她身子虚弱应按时服用补血补气之药丸,但她除了偶尔觉得虚寒精神状态一直不错,况且是药三分毒,她可不敢胡乱服用花倾城给的东西。
被闷在棺材里好多天,程仲颐又渴又累,清凉的水确实滋润了他干燥得起皮出血的嘴唇。努力平复不稳的呼吸,他按捺不住满腹好奇喘着粗气问:“欢喜丫头,你怎么知道老子还没翘辫子?”
鉴于程仲颐浑身是伤不能仰起头,欢喜弯下腰,伸手去抚他消瘦的脸庞,失神地凝着他不修边幅胡子拉茬的脸,久久不语。
程仲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垂下眼往自己身上瞧。目光匆匆一扫,继而停留在破损且满是血污的衣衫时,他皱了眉,“唔,老子确实脏了点,你别嫌弃……”
纤弱的手臂伸来,轻轻抱住他。“我怎么会嫌弃?嗯?”
错误地理解了欢喜的回答,程仲颐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瞬间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欢,欢喜?” 终于,她不讨厌他了?
“我抱住你的时候,你的身子很凉很凉…… 我几乎以为你撒手人寰,但短短一刹那,我仍然听见了你的呼吸声,虽然微弱,却是令我欣喜若狂心情振奋的呼吸声。”欢喜幽幽道,将头轻轻靠在程仲颐的肩膀。“你说过,我,怀真,还有你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定要相濡以沫,同生共死。”
“难道你没设想老子的的确确咽气了?”程仲颐脱口而出,傻头傻恼的反问。
欢喜很认真的想了一下,道:“真没想过。我以为,你曾经吃过花倾城的亏,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武功盖世的你应该懂得用龟息之法躲过一劫,对吧?”
程仲颐愣住,继而被表扬得笑眯了眼,“废话不是,老子这么有勇有谋,当然做足了准备才夜闯监国府。”
听出他语气里的自信满满,欢喜弯了眉眼,莞尔一笑。
但这甜甜的笑靥却让程仲颐的心情郁闷起来,顺带着连话也说得支支吾吾,难掩焦躁:“欢喜丫头,老子躲在悬崖边时无意听见你侍书的对话。她说,老子这厢刚刚咽气,你就上了花倾城的床?”
欢喜的笑容僵在唇边。
程仲颐一看急了,音量不自觉跟着变大:“花倾城强迫你对不对?”
欢喜沉默一会儿,道,“算是…… 半推半就。”
“半推半就?”
“亦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程仲颐惊得只差用吼。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恼怒愤怒,他喘息一下勉强柔缓声音,“你还嫌花倾城欺负你的次数少吗?为什么还要让他……”
“不用身子留住花倾城,难道由着他鞭你的尸?”欢喜极冷静道,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既无闪躲亦无半分后悔,“花倾城对着你的‘遗骸’冷冷一笑时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不但要杀你,还打算侮辱你的尸身以泄心头之恨。”
程仲颐听得愣了神。
“可,可是……”好半天才回过神,他的脸色与之前相比愈发不爽,“你一个清白女儿家,亏了。”
“不亏。”欢喜淡淡一笑,“你的性命,比清白来得更重要。”
他的命,比她的清白更重要?程仲颐瞠目结舌,语塞。
“我早已不是处.子之身,怎谈得上清白?反倒是你三救过我,我不能无以为报。”欢喜故作轻松耸了下肩,“况且花倾城相貌俊美,技艺不俗,即使与他逢场作戏一两回,我也不算太吃亏。”
一番放诞不羁的言论,若是出自别人之口,程仲颐老早认定对方水.性.杨.花。但此言偏偏从欢喜嘴里说出,他不但不认为她行为乖张,反而还听出一丝丝悲凉。木然地张了张嘴,他心中的自责更添几分:“笨丫头,老子若真是蹬腿咽气,你亏大了。”
欢喜哑然失笑:“若真如此,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
“你……”程仲颐干涩了嗓音唤,表情复杂地看着欢喜,看着她眼底一闪而逝的苦笑,蓦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也不怕肮脏的衣衫弄污她雪白的大氅。“笨女人。”
他必须收回先前对于她笨得近乎“可爱”的定义。哪里是可爱,分明是傻头傻恼,让人心闷,心烦,心痒,却又舍不得挠。
“咦,程大恩公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欢喜吸吸鼻子,嗓音闷闷的,“这件事听过就忘了吧…… 别往心里去,我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他程仲颐除非是傻子,才会相信天底下有女人失了身还可以做到没心没肺甘之如饴。
极其复杂的情绪齐涌心田,程仲颐紧紧搂住了欢喜。
“笨女人…… 你如果不嫌弃,从今往后就让我好好保护你。”第一次,平生第一次,他这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居然在手无寸铁柔柔弱弱的女人面前,不再自称“老子”,而改用平平凡凡的“我”。
“你,保护我?”
惊愕亦是好笑的语气令程仲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很是突兀,遂仓皇闭了嘴,心虚地把头埋入欢喜的颈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勉强压下澎湃起伏的悸动,用亡羊补牢般的语气黯然解释:“老子的意思是,希望你从今往后都能开开心心,不再受制于花倾城。”
不被花倾城掌控的难度,远远胜过活得开心。欢喜抿出一抹苦笑,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是你,必须留在此地养伤。”
“留在此地撇下你?”程仲颐想也没多想,拒绝,“不行,绝对不行!”
“程大恩公,你好好养伤才能帮我办事啊。”欢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我的计划,亦要仰仗你的帮忙。”
程仲颐侧过脸,眸子里有好奇一闪而过,“什么计划?”
欢喜莞尔笑了,娓娓道:“第一件事,务必修书一封转告怀真,我目前安好,无须他挂念。至于第二件事,对你而言或有些许难度……”
“嗯?”
言及此,欢喜刻意停顿一拍,改踮起脚尖凑近唇,附在程仲颐耳边暧昧笑叹。
“替我,拜访程昭容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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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骊山短暂停留一夜之后,欢喜踏上了返程。
被挫了锐气的侍书暗地里依然对欢喜诸多腹诽,表面上却收敛了嚣张气焰,秉持著不主动开口、不主动挑事的原则和平相处;而欢喜亦没有再单独针对她,一路上皆沉默寡言,对仆从们皆冷着张脸,令谁看了都认定她还在为程仲颐的死耿耿于怀。
一行人抵达长安时,恰是除夕。
从除夕开始,直至元旦、上元结束,朝臣们必须依照祖制惯例入宫谒见,与皇族天家聚于麟德殿廷筵,花倾城自然亦不例外,步步相随陪在皇后乔楚楚身边。
所以,以为自己会被马上送入宫廷的欢喜,被迫停留距离大内东华门还有二十里地的一处清雅别苑,等候宣诏入宫。
……
东风乍暖还寒,春日渐长。
欢喜孤身一人伫立在别苑门口,看着漫天的飞絮,没有来地开始哼唱一首小曲。那是她从野史书籍看来的、据说是林婉之曾为她夫君萧奕安轻声演绎的一首江南调子,亦是曾经在落花轩卧听风吹雨苦等花倾城时解闷的歌谣,“杯中景色鬼魅,心情好似夜凉如水……”
她安置在别苑,已经整整十五天。期间,未收到任何只言片语,花倾城仿佛又一声不吭从她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她此时的心情,却比在落花轩时来得更起伏。
今天刚好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花倾城明日会安排她入宫么?抑或其中有变,她对他再无可利用之处…… 欢喜发面无表情凝着漫天飞絮,思绪万千。
时断时续的炮竹声远远地传来,听在耳里,滋生出更多的心烦。
欢喜唤来提灯仆从,一主一婢出了别苑,往朱雀长街而行。上元灯节除了是著名的观灯好时节,亦是男男女女相逢邂逅之良辰。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那人来人往,不曾听那俗世喧哗。
熙熙攘攘的长街,凤舆鸾架,车盖相连,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今夜的长安过于喧哗吵闹,仆从一心劝欢喜回到别苑,但被琳琅街灯看花眼的欢喜根本不予理会,反倒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挤。
如此,倒撇下了仆从。
没有步步追随的压抑感,欢喜心情大好地跟着人群往前走,迈入一条颇为热闹的巷子,左顾右盼最终停步在卖糖娃娃的小贩的板车前。
递上铜钱,她接过糖娃娃,再继续迈步朝前。只是不知为何,小贩竟收摊不做,改推着板车远远地跟随她。
欢喜愣了一下,随即加快步伐。
岂料她走得越快,背后的小贩似乎追得愈急;而她有意放慢脚步时,身后的小贩也同样不急不慢,不慌不忙。
除了花倾城,谁还会有“闲情雅致”派暗人跟踪她?欢喜格外恼火,回头就把手里还没拿热乎的糖娃娃扔出去:“滚——”
话语骤止,只因一根麦秸杆毫无预兆出现在她眼皮底。
咦?
沿麦秸杆徐徐往上看。竟是另一支体态丰满栩栩如生的糖娃娃。
垂鬟分肖髻衬出肥嘟嘟的脸蛋,娃娃睁得大大的圆眼睛里有几分顽皮,她咧嘴开怀大笑,好似春天里被明媚阳光照耀着的灿烂花儿。
天啊,好可爱!
“在下手艺不好, ”表情微微蹙窘的小贩尴尬地咳嗽一声,沙哑的声音居然透出近乎宠溺的情绪,“还望姑娘笑纳。”
似曾相识的语气,令欢喜缓缓抬眸,不可置信地对上小贩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他穿著青色布衣,清眸闪闪,透露出不同市井商贩的文雅气质,相貌也是俊朗的,尤其是他一眨不眨凝视她的目光,温柔,亦极近思念。
程仲颐?
站在她前面的陌生男子,是程仲颐?
难怪程仲颐没有对她的主意提出反对,因为他一声不吭尾随她回到长安。可是…… 她没料到,剃了胡茬剪去遮住大半张脸的过长发鬓的程仲颐,竟然与记忆里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程大恩公相距甚远。
简直,是判若两人。不,应该说得上明亮耀眼…… 或许,还能称得上玉树临风。如果,如果忽略那做工粗糙的粗布衣,更能称得上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欢喜呆呆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思绪呆滞,足足维持了整整一刻钟。欢喜猛地回过神,警觉地巡视一圈周遭见仆从还未追上来,才推了推小贩,心慌道,“趁还没被人发现,你赶紧离开!”
小贩咳嗽一声,把糖娃娃交到欢喜手里,“姑娘,在下只是个做些小生意填饱肚子的寻常百姓,若离开热热闹闹的长安,如何谋生?”
呃,怎么伪装易容之后,连说话都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欢喜正欲开口,数十枚铜板从小贩的钱袋里倒出,逐一散落在地。小贩躬身弯下腰去拾,远远看去像是他与欢喜从未有过任何攀谈,仅仅一心一意想拾回辛苦赚来的小钱。
但拾钱的动作,却不急不慢,不慢不急。
忽然——
“你说的第二件事,在下反反复复考虑了好几日,仍觉得难度颇大。”小贩背对着欢喜低低道,低哑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话题忽然转变,欢喜一时措手不及:“啊?”
“在下活了将近三十年,对男女之事虽有些许体会,却根本不懂得讨女人欢心。”小贩将铜板收回钱袋,缓慢站起身,复杂且晦涩的目光投向欢喜,一字一字道,“今夜,姑娘能否言传身教,对在下指点一二?”
听出弦外之音,欢喜又惊又好笑:“你…… 想让我指点什么?”
小贩黯然低下头,黑眸闪过很明显的窘迫与慌乱,手里的钱袋却在下一瞬抛至欢喜怀里,暖暖的温度,还沾染了一丝甜甜的气息。
“在下,想买姑娘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