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阳光，映在窗纸上，荧白一片竟刺眼得让人不能正视。又是睡到了日上三竿，多年养成晚睡晚起的习惯，就算到了大宋，在天黑后完全没有娱乐活动，只能瞪着眼发呆，陈鱼也没能调整过来做到早睡早起。

她并没有急于起身，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一边享受着赖床的乐趣，一边梳理着记忆。陈鱼有些闹不明白，身体的前主人到底是遭到了映云怎样的言语攻击，居然生生地将那有关的事情全部空白掉。关于大宋陈鱼的经历，清晰的就如同是亲身经历过一样深刻，爹爹的宠爱，娘亲的疼惜，兄长的纵容，姐姐的关切，幽静雅致的陈家大宅，绣楼前参天的古木，池塘边扑蝶的嬉戏，读书做赋，抚琴执棋，女红厨艺，成长的点点滴滴，娇嗔也好，使性子也罢，都是印在心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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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空空的一段，不能想不能碰，稍一涉及心就会抽搐着疼，带着绝望的感情，涌遍全身。陈鱼有些迷茫，自己只是自己嘛？那个陈鱼已经不在了？还是只是懦弱地逃避在身体的某一处沉睡着？徒留下这难解的情感纠葛让她这个后来人，理不清看不透？

就在陈鱼沉浸在思绪中时，门突然被从外面大力撞开，咣当的巨响惊得她结实地抖了几抖。几乎同时，一位年近七十，须发皆白的老人，驾着一团尚武的精神冲进了内堂。

陈鱼愣愣地看着这位老人。稀疏的发梳在头顶，绾成髻，以一支看不出花色的白玉簪固定住。长长的眉毛垂过眼角，眼皮有些松弛，使眼睛看上去呈三角形，眼窝深陷，眸光却是明亮有神。高高的颧骨，与鼻翼间有着深深的沟壑，给本就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凭添了苍老。中等身材裹进松叶色长袍中，笔直的脊背，挺阔的肩膀，都在诉说着与那张年迈的脸截然相反的硬朗坚韧。这也是为什么给陈鱼尚武精神印象的原因了。

在陈鱼打量老人的同时，老人也在横眉冷对地看着陈鱼，两两相望，久久无言。

感觉到这位就应该是传说中的陈家老太爷，而不是什么歹人，陈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谁知，气才吐出一半就被人揽进了怀里，剩下的半口气又呛回了气管，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之后，陈鱼感觉自己很可能会是大宋唯一咳到缺痒休克的人，不禁为自己掬了一捧清泪。

“我可怜的丫头啊，怎么爷爷才离开几天，就脱了相了呢？下人们是不是没尽心服侍？受了多少苦啊这是……跟爷爷说，爷爷给你做主……这是怎么话儿说得啊，怎么连爷爷都认不出来了呢？”陈老太爷用胳膊紧紧地勒着还没缓过劲来的陈鱼，像是对着失而复得的宝贝，除了珍惜还带着欣慰的颤抖。

陈鱼有些怀疑，这位陈老太爷其实就是个比较英气的老太太，不然怎么跟撒泼打滚的无知妇孺一般，一边哭一边碎碎念？就差拍着大腿指天咒骂了。

“丫头啊，你再好好看看爷爷，真的不记得了？”陈老太爷终于哭过一个阶段，开始上演新一轮的苦情大戏。

陈鱼无声地呻~吟了下，抬着蓄满了泪水的眼睛，“爷爷……”感觉有些别扭，可是不得不再一次重复，“我有些事情记不清了，真的想不起来您了……”说着，往床内蹭了蹭想脱离那个让人深感觉暖意的怀抱，虽然知道这位与自己年纪上已不必再守着男女大防了，可是自己一身中衣，实在是有些经不起这样的场面。

听了陈鱼的话，陈老太爷那堆满了皱纹的脸上立马笑成了朵朵菊花。

变脸！这人绝对学过川剧绝活儿！

陈老太爷像是没有注意到陈鱼脸上变幻的表情，用粗糙的手指刮去她脸上的泪水，“乖丫头，不哭了啊，爷爷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其实陈鱼很想告诉他，这泪并不是出于情感，而是出自某个怪老头的粗鲁行为。可是她不敢，生怕再招来他更为热烈表示亲爱的行为，只能默地垂着头，认了。

陈老太爷根本无视陈鱼淡淡地疏离，执着且热络地拉着她的手，稳稳地坐在床沿，很有大话家常的架势，“丫头啊，忘记了也好，不好的日子都让它们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咱们爷儿俩相依为命，不对……还有我的金重孙，咱们爷儿三，好好过日子，让那些浑小子们该干嘛干嘛去，好不？”

陈鱼打量着眼前这位一身硬骨的老人，听碧竹提及，这位陈老太爷，也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了，一生经历颇丰，年少时跟着祖父，父亲学习，年轻时曾带着商队穿过沙漠，爬过茶马古道，遇到过绝世高人；在盗匪的猖狂下居然奇迹般地生还了；得过帝王的亲见与赏赐；亲手送走了早逝的儿与媳；大喜与大悲充满了他长久的一生。只是让陈鱼没想到的是，儿子留下的那异常珍贵的孙子，居然比不过自己的他心中的地位，这样一位老人，怎么能不让她从内心生出亲切？

见陈鱼只是看着自己并没有接话的意思，陈老太爷继续说道：“以后让他们去外面过，只咱们祖孙三人住大宅……”

“爷爷……犯错的人又不是我，干嘛连我也要赶出去啊？”陈淼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打断了老人的话，饱含着浓浓的不满。

“小鱼，这是我们的爷爷，平日里最疼你了。”陈淼探出一张脸，极尽温柔地对着陈鱼莞尔一笑，说完又避嫌地退了回去，一道淡淡的修长身影，投映在花开富贵的屏风上，却让人生出安全的信任感。

什么叫梨窝浅笑，什么叫顾盼生嫣，怎么可以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表现得如此深刻？陈鱼开始怀疑自己做为女人的必要性了。沉醉在那抹笑意中虽深感受到打击，陈鱼的心却软软的，拾不起个儿来。

陈老太爷怒视着陈淼的方向，训斥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谁知孙子居然守礼地退了回去，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狠狠地瞪着屏风。

陈鱼深感：这个爷爷从动作到话语无不透露着对自己的宠爱，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能得到爷爷与小叔这般无条件的疼惜，却不招自己男人的待见，一个人守着一室冷清不说，连名节都被污为不贞，不但没有一丝夫妻情份，连面子都不曾给过在自己身后的娘家，是自己嫁的那个男人太不尽人情，还是自己本身的问题呢？

陈老太爷似是感觉没有人回应，光瞪着静物不好玩，于是收回了视线，继续拉着陈鱼的手，说道：“丫头，如果你还是气不过，爷爷帮你去揍那个臭小子？”

陈鱼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那个臭小子很可能是自己的男人，随后把脸扭向一边，很结实地翻了个白眼，心想：都不记得了，还谈什么气不过啊。

“要不爷爷把他弄成不举？”

陈鱼震惊的回转视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头皮感到阵阵发麻，这老头也太狠了吧？难道那个大孙子是捡来的？要不就是换养的仇人家的孩子？还是他自己到了不行的年纪，就想让身边的男人们都跟他一样啊？

“只要你能好起来，精心休养，把我的乖重孙平平安安的生出来，把焱儿那混小子送进宫做太监爷爷都肯。”

陈鱼看着没忍住又伸出头的陈淼，对方脸上已经隐隐泛着黑云。

陈淼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爷爷，您才赶回来，先去歇歇吧，小鱼的身子还弱着呢，等你们都缓过神儿来再一起聊天吧。”

陈鱼暗自点了点头，不愧是美人啊，不管到什么时候，该有的风范都是这般绰约，要是换了自己管他是不是古稀老人，没准早就一拳挥过去了，哪可能还这样慢声细语地说话啊……

陈老太爷闻言，深感有理，于是将陈鱼的手合在两掌中，用充满了怜爱的眼神望着她，“丫头啊，爷爷永远是跟你站在一起的，记住了？”

陈鱼低下了头，言不由衷的话，她不愿意去说，可是爷爷与陈淼的每一句关心与每一个关爱的眼神，都刺痛着她的心，他们的爱护与怜惜，聪慧的陈鱼怎么会不懂呢？只是，那段失掉的记忆空白能靠这样的亲情来填补嘛？

陈老太爷有些无奈，却还是不改热情，“丫头，我知道焱儿那混小子伤了你，也知道这陈家已经没有了你留恋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再等焱儿回头了，那能不能给我一个继续疼爱你的机会？我答应过你爷爷，要给你一个美满的未来，我不想失信于老友，更不想让你难过，能信爷爷嘛？丫头啊……如果没有相处，没有被生活的琐碎纠缠，又怎么会知道感情的深浅呢？”

陈鱼有些惊讶于爷爷的智慧，这个用豁达，不羁甚至顽劣将自己武装得如此纯粹的老人，却可以将感情分析得这般透彻。她分明听到了一声叹息，幽幽长长地如同叹在了心头，将本就凌乱的思绪，散碎在无奈中。

抬眼，却望见了一老一少正用认真的眼神等着她的答案。

陈鱼感觉到眼中一片温热，酸酸的发胀溢满了身心，眼帘内一片水盈盈，模糊了看向他与他的视线。她把手轻贴到了小腹，静静地感觉着掌心下温度，想象着那个渐渐长大的小生命，那个将延缓自己血脉的孩子，一阵一阵地缱绻将柔软的心紧紧包裹起来。深感幸福的陈鱼面上淡淡地笑着，原来，她的美圆不是源于爱情，而是源于亲情，有了这两个陈家顶天立地男人的保证，她……愿意相信，“我并不是毫无留恋的，因为……我们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冷风吹进，激得毛孔起立站好，心……却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