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几个女人，陈鱼在碧竹与苏嬷嬷的搀扶下进了内室，坐在妆凳上，任嬷嬷将单髻给散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正合她的心意。

苏嬷嬷见大奶奶微闭着眼睛倚在椅子上，一时有些无措起来，心道这位大奶奶怎么才起来就又在打盹儿呢。抬眼看了看静立在另侧的大丫头碧竹，挑着狭长的单凤眼：大奶奶总是这样假寐嘛？要不要叫醒去床上歇着？

碧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上前两步轻拍了拍嬷嬷的手背，那意思就是告诉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就行，然后也不管嬷嬷明没明白，就犹自去做着自己的事了。

陈鱼眯着眼睛心中却在暗自思量着：以后像今天这样的请安必会少不了，没达到目的那几个女人应该是不会摆手的，可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会去出那个头呢？她可没忘记彩云是怎么使心眼挑拨映云来闹的，也没忘记映云是怎么吹枕边风让陈焱来问罪的，更不会忘记那一院子的女人是怎么欺瞒真象，让陈焱砸了自己的正堂的。

她们平日里依仗着陈焱的宠，再怎么张狂再怎么蛮横，只要是在她们自己的院子里使，不影响到别人就好，可是手伸到了主院，妄想着要去干预她的行为，可就要另说了。

想要她去对付表姑娘？先不说秀芸有没有那个心思，就是那位陈家大爷要尽了天下的女人，又与她陈鱼有一文钱的关系没？她凭什么要出这个头？如果不是看着秀芸柔弱，嫁进来必会被几个善使心眼儿的主儿给害了，她还真有心成全了陈焱呢，看着女人们的掐架，比真刀真枪的沙场厮杀不知要惊心多少呢，这样的大戏，可遇而不可求啊。

只是……陈鱼转念一想，几曾何时，那几个为了各自利益的人统一了战线呢？看着今天这架势，就是想联合起来对付新宠呢，这样的同仇敌恺，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灭掉的目标呢？

想着自己很可能已经被视为潜在的威胁了，陈鱼深深地打了个哈欠，眸中有酸有涩集结了淡淡的水雾，日子过得着实平淡了些，往日里嫌院子里总是有女人间的你争我夺，你来我往，烦得跟什么似的，如今清静了下来，连一向火炮脾气的四表老爷都安静地跟不存在一样，手上的事儿也都告一段落，心底竟隐隐地期盼着有人能给自己调剂调剂枯燥的生活。

边想着心事边盯着金婵指挥着小丫头将早饭摆上的陈鱼，听得正在篦着头发的苏嬷嬷说道：“大奶奶，那绛雪夫人怕是管不起大爷的院子呢。”

陈鱼只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苏嬷嬷看着眼睛落到了饭桌上的人儿，心下泛着怜爱，再有威旺管再多的事务，也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还会有天真的时候，还会有偶尔犯傻的时候，虽然身怀着陈家的长房嫡孙，虽然身负着陈家大大小小的琐碎，在除却了示人的面具，在自己的屋子里，这样不加掩饰的欲望，才是这位大奶奶的真实性情吧……

“大奶奶……”

陈鱼听着苏嬷嬷拉着长长的尾音，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心中暗骂自己的没出息，不过是小米粥加几个小菜，居然能这般勾着自己的心神，真是太不争气了！

嬷嬷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开口劝道：“大奶奶多虑了，有了身子的妇人都会这样的，有时看着些粗茶淡饭会心仪得不行，面对着山珍海味反倒是不怎么上心，您既是喜欢这小米粥，老奴又在您的身边侍候着，常常给您做就是了，不用感到心里不舒服……”边说着边扶着大奶奶挪至桌旁。

仔细服侍着陈鱼落座，苏嬷嬷才着卷起袖子，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温帕子，净过手亲自盛粥夹菜，侍候着大奶奶用早饭。

陈鱼原意是让苏嬷嬷同坐的，可是想着知礼守度的嬷嬷必定不会依，再加上自己确实饿了，也就由着嬷嬷做了。

苏嬷嬷看着她吸溜着香糯的小米粥，夹了筷子青菜，边小声劝着慢点云云。

碧竹和金婵站在小姐身后，默默看着嬷嬷的动作，粥添几分满，菜布几筷子就停顿下，什么时候递帕子，什么空当进糕点，一项一项的都仔仔细细记进了两个丫头的心底，这位是侍候了陈家几十年的老前辈，身上的缜密和细致是她们这些年轻丫头们要不断学习的，虽然进府的时候都有教管嬷嬷们系统地教过，可是哪比得上从这些人身上直接偷学过来的全面具体呢？

喝过了小半碗粥，肚中有了底，陈鱼才想着刚刚苏嬷嬷似是有话要说，于是放下手中的碗，拉着嬷嬷的手让她坐在身边，问她想说的话是什么。

苏嬷嬷无措地只沾着小凳的一角，身体的重量几乎都没有放在上面，也还是万分诚恐着，嘴上回道：“老奴受了老太爷与二爷的指派，要一心教导大奶奶规矩，这……与主母同席而坐，真真是折煞了老奴……”

陈鱼摆了摆去，对于这些惶恐之类的词实在是生厌得紧，于是干脆打断，“我想善待你，不止是因为当日里你的悉心指导，更因为你与二爷的关系，二爷对我恩重如山，他放在心中的人，必定也会是我要礼遇的，你就不要推脱了，相信在二爷的院子里，与二爷相处也没那么多规矩的。”

苏嬷嬷眼中湿润，粗糙的掌紧握成拳，搁在桌案上，道道突出的青筋显示着她的内心汹涌。

陈鱼抬眼环视了圈侍立在屋里的大小丫头，遂开口要碧竹遣了人出去。

片刻工夫，嬷嬷就收敛好了情绪，将心中的劝慰说出了口，“大奶奶，绛雪夫人的出身有些低下，虽然承您的恩情抬了身份，做了大爷的陪房夫人，但还是不足以担当一院的事务，你还需三思啊。”

陈鱼一听这话，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侧着脸望向金婵，府里的事务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主子或是相关人的身份地位，她都是从金婵的嫂子那得知的，一直都知道绛雪是别人送给陈焱的，还以为只是落迫人家的女子，却不想今天让嬷嬷指出来，出身低下……还能怎么个低下法呢？都已经是卖身为奴了，想着也就问出了口……

嬷嬷面上严肃，道：“据老奴所知，那绛雪夫人原是他人府上的家姬，后来才被人送给了大爷，老奴自是不敢猜疑绛雪夫人的清白，但是那样一个身份，虽承蒙大爷怜爱收在了身边，却也是不能光明正大的掌管院落的，传将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家姬是一种半婢半妾的角色，身份非常之尴尬，在大户人家中，连个二等丫头都不如，被人买来买去，被人送来送去，纵使是有才情品貌吸引了主人，侥幸生下个一男半女，都少有脱得了低下的身份，真正给个妾室的名份，多半也就是一直以家姬的身份活在大府的一隅，直至终老，这已经算是善终了。

搜到了关于家姬的资料，陈鱼没由来的一阵心酸，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我的生灵，怎么能因为出身就这般被人贱踏呢？没有多才多艺，没有满腹才情，是不可能做为一名家姬，就算是聪明伶俐，能歌善舞，美貌如花，也只能过着如物品牲畜一样的生活，时时要担心着被卖掉送人的命运。

从看到绛雪的第一眼起，陈鱼就兴起了一种疼惜的感情，如今想来，也许是那个苦命的女子身上所流露出来的孤苦坚韧吸引了她吧……

“嬷嬷，您的担扰中是怕她的身份传出去贻笑大方，还是更怕她的出身会让底下人看轻了，导致处理不好院内事务呢？”陈鱼思量片刻才开口问道。

苏嬷嬷一愣，脑子一时没跟上，只得又再回想一遍主母的话，半晌才犹豫着开口，“大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鱼微微一笑，将身前的碗与筷推远，空出了面前的桌面，纤长的指节轻敲其上，嘴上说道：“大爷房里的五人，只有绛雪和绮玉性子最温婉，陈家的女眷都是要取贤德柔顺的吧？”在得到了嬷嬷的首肯后，她才又道：“也只有她二人能管得起大爷院子的帐，只是那绮玉又不识字，左右权衡下来，也就只能交给绛雪了，我还真不知道绛雪的家姬身份，如今更闹不明白您的真实意思是什么，如果是怕会丢了陈家的面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只是怕有人会不服管儿，那好办……我派下去个管事大丫头协助就好了，难道以主母之威，还不能镇住不安分的人嘛？”

嬷嬷听闻蓦地僵直了身子，目光游离在主母的身上面上，嘴唇嗫嚅着，“是老奴欠考量了……”

陈鱼不明所以地看着嬷嬷近似于惶恐的行为，有些闹不明白，只是寻常的闲聊，怎么就会让嬷嬷怕成了这样呢……

正想着，就有小丫头来报，说是大夫来请平安脉了。

陈鱼决定将眼前放一放，遂冲着金婵点了点头。

苏嬷嬷就势也起了身，边抚平了衣摆的褶子，边招呼着小丫头收了桌上的盘盘碟碟，然后就静立在了主母的身侧，不再发一语。

陈鱼看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嬷嬷：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能做到了然于心呢？这一头雾水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