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纵是到了四五点钟还是很炽烈的。

青氤与碧竹一左一右地扶着小姐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向正院走去。

碧竹边走边嘀咕，“这大太阳底下，您怎么就非不要坐软轿呢，要真是中了暑气可怎么办啊？还必要您自己吃苦，奴婢就算是再心疼，也替不了您啊，您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呢。”

陈鱼瞥了眼还在碎碎念的碧竹，心道这丫头到了更年期是怎么着？嘴怎么这么碎啊？

她不是不知道丫头的想法，无非是怕她病了或是身子有所不适，可是年轻的丫头并不知道，如果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她……怕是过不了生孩子的那个门槛啊，到时就不止是吃苦的问题了，闹不好命都没有了。

因为心中有事，也就没再多费唇舌，只淡淡地看了丫头一眼。

碧竹见小姐沉着脸色看过来的眸光，心下就已明白了小姐肯定是在想着要紧的事情，也就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聒噪。

陈鱼带着一行人到达正院正堂的时候，二爷正陪着老太爷在屋中说话，见她来了，停下了话头，冲她微一颔首权作见礼。

陈鱼也一福身当做回礼。

老太爷见着孙媳妇没有束丝绦愈发明显的肚子，不禁呵呵地笑着，招手示意她上前。

陈鱼乖巧地深福一礼，才走至另一主位坐下，道：“是我来迟了嘛？这个时辰您不是应该在书房内练字儿嘛？”

老太爷手拍了拍在小几上的书信，说道：“今儿淼儿带回来焱儿写来的家书，我们正在说几句话儿……”

瞄了眼厚厚的一叠宣纸，陈鱼心知这里面定不会有给她的只言片语，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遂转向陈淼，淡淡一笑，“二爷辛苦了，大爷不在家，亏了您担着商铺里的事务，才能让老太爷精心休养，只是也不要不顾了身子，您若再病了，老太爷也没法儿再继续不理家事了。”

直白的夸奖与关心，让陈淼有些许的不自在，扯在唇角硬挤出了笑意，嘴里不在在咕噜着什么。

陈鱼淡笑不语，老太爷也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

祖孙三人又话了会儿家常，陈总管进来问什么时候用饭，老太爷看了看时辰，示意马上摆饭，就起身手携着孙儿与孙媳，向东屋饭厅走去。

眼见着有小厮递上湿帕子让主子们净手，陈鱼突然想起，前几日与嬷嬷闲聊时提到的，关于侍俸翁姑的话题。嫁进陈家，更准备地说应该是从她来到大宋之后，一直理所应当地认为吃饭的时候自顾自才是正常的，也就完全没理会过那新妇的规矩……传说新妇一年内是不能上席面的，要侍立在翁姑身边，布菜添羹，等一家人吃过了才能找个角落去用饭。

以往不知也就算了，这知道了，再罔顾会不会有点说不过去了？想着，瞄了眼正目不斜视静立在身侧的苏嬷嬷，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老太爷见孙儿与孙媳一左一右分坐在两边，心中自是高兴不已，陈家这一两代来人丁单薄，男子多半要管着家中的产业，回府的时辰也没个准，老太爷心疼孩子们的来回奔波，也就免了晨昏定省，平日里都各自在院子里用饭，只有年节时才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从过完年开始，自己偏疼的这个孙媳妇三不五时的来正院里陪着用用饭，让他这个清冷了几十年的院子忽然间热闹了起来，现在连小孙子只要在府里，定是过来陪着自己用饭，这以往不知道，身在其中才懂的温馨让老太爷笑皱了满脸的纹路。

陈鱼见老太爷兴致正盛，于是吩咐着小厮再上双筷子，要亲侍候老太爷用饭。

老太爷闻听摆了摆手，道：“丫头的这份心意，爷爷心领了，陈家虽是名门望族，但子息单薄，孙儿也好媳妇也罢，都要矜贵着，那些立规矩的虚礼啊，咱可不稀罕，只要是你能有那份孝心，时常来陪爷爷说说话，用用饭啊，爷爷就高兴着呢。”

二爷见她还在犹豫，也出声说道：“平日里不都是好好的嘛，今儿这是怎么了？想起来立规矩来了？嬷嬷说过什么嘛？”说着看了眼自己的乳母，眯着清澈的眸，面露不豫。

陈鱼被二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抬手理了理鬓角，面上一红，说道：“不是……以往鱼儿是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所以才会心安理得的认为同席而坐没什么错处，前儿与人闲聊说起，才知道有这样的说法哪，不知也就算了，现在心里跟明镜一样，再……心情难免忐忑……”

见场面冷了下来，陈总管边指挥着小丫头将汤盘摆上，边用小碗给几位主子各盛了小半碗，扬着笑脸说道：“这是南城的蒋老太爷亲自钓的鲫鱼呢，厨房里见着新鲜就熬了汤，各位主子们尝尝。”

“蒋老太爷？爷爷，可是银号的那个蒋家？”陈淼狐疑地问道。

老太爷喝了几口汤，才回道：“是啊，那人近来迷上了钓鱼，不知道忙坏了多少家仆呢……”

“怎么说？”陈鱼咬着筷子侧着头不解地问。

“呵呵……那个倔老头钓不到就不回府，还乱发脾气，急得蒋家大总管没有办法，每天天不亮就让人去秦淮河上游用细网圈鱼，把鱼网到很小的一片区域里，让老太爷钓，这不……每天钓老多鱼来，自家吃不完，就送亲朋好友……”

陈鱼闻听笑弯了眼睛，看来老小孩的说法还是真的存在的，那位让管家家仆们哄着玩的老人，还真是可爱。

转念想了想，才对着老太爷说道：“钓鱼是种很好娱乐身心的休闲方法呢，爷爷也可以尝试下啊，与几位知已，在溪河边小饮几杯水酒，再垂钓怡情，既打发了时间，又陶冶了情操，省得您整日闷在家里，又没什么人陪您说话逛花园的……”

话音未落，陈总管接口道：“大奶奶可别鼓动老太爷也去啊，不然天不亮就打发人去圈鱼的人就变成老奴了……”

一时，屋子里的主子奴才们笑做一团……

三人说说笑笑间，才总算是用罢了饭。完全无视了大户人家食不言的规矩，其实起初他们也不是这样的。头一次在正院里陪老太爷用饭时，除了二人咀嚼的声音和丫头小厮们盛饭添汤的动静儿，完全就再找不到其他，一桌子的珍馐美味却吃得陈鱼全堵在了胸口。后来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老太爷和二爷才慢慢地有所转变，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偶尔还会牵个话头来聊。

婆子使女撤了碗碟，有小丫头俸上热茶，将奴仆禀退，东屋饭堂里只留下了三个主子。

陈鱼只看着面前的杯中升腾而起的氲氤，并没有喝，酝酿了下心中的思量，才开口道：“爷爷，这几日我翻看了粮号的帐目，也在想着江南的欠收要怎么既不亏了农夫，又不让粮号蒙受损失，以往您都是怎么处理的呢？”

老太爷的处置方式，她自然已经知道，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老太爷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想法，攸关着她的决定……

老太爷并没有发话，陈淼接口道：“欠收的年份，粮号都是将稻谷的收价提个几钱，本来都是没什么利的粮食，粮号也不可能亏着在做，也就只能聊表心意了。”

老太爷沉吟了片刻，才道：“粮号是陈家的根本，并没有指望它挣钱，只是不能忘记老祖宗起家时的坚辛，才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一石粮至多也就能挣个几文钱，在商铺动辄几十几百两的进项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只是……粮食是百姓们活着的根本，是寻常人家的一日餐食，我们不能用挣不挣银钱来衡量，鱼儿啊……你明白爷爷的意思嘛？”

陈鱼郑重地点了点头，“爷爷，我说如果，能找到一种既能让农家得了实惠，又不让粮号亏本的法子，您能允了我去做嘛？”

老太爷与二爷面上一禀，眸光同时望了过来……

陈鱼定了定心神，才将后世的以筋性划分面粉的理念说与了两位听。

听完，老太爷一语不发，面沉似水看着年轻却稳重的孙媳妇。

陈鱼感觉着老太爷落到她身上的目光愈发地深沉起来，手心中都起了汗，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在心中不断地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自己话中是不是带出了什么不得体的东西。

才想开口说如果不合常理那就算了，却又对上了陈淼奇怪的脸色，一时闹得她左右为难，这到底是怎么了，连一向可人的小叔都不能给个提示……难底是她做得有些明显？这符合大宋女子的行为规范嘛？

正当陈鱼自检外加胡思乱想间，就听得老太爷突然开口，“明儿巳时过来书房吧，我传粮号的主事和磨场的主事过来，再一起商讨……天不早了，都回去吧。”

陈鱼若有所思地带着丫头婆子们往院子里走，才出正院，就看见了陈总管候在了一旁，忙停下了步子，让仆妇们先行，才问什么事。

陈总管二话没说，就跪地磕了个头，称罪道：“刚刚在饭堂里叫了大奶奶的名讳，请您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