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缡靠在客栈的榻上, 仰头望着窗外凝白的月光。这两天一夜折腾下来，明明早已累极了，却还是毫无睡意。

“还没有睡？”

顾缡回过头, 才发现怀风已经走进了屋来。他衣衫齐整, 面露疲惫之色, 看着竟像是刚从哪里回来。

“恩...你也是？”

顾缡想问的本是“这么晚你是去了哪儿”, 临到嘴边, 又犹豫着改了口。姬怀风这一路护送她出京，又张罗着一路的安排，纵是给孟静渊的背叛狠狠伤过, 顾缡也不想自己从此就变成惊弓之鸟，可她还是一时难以付出如过去那般对人无条件的信任。

“可是想着那个登基大典的事？”

怀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却走到桌边为她倒了一杯暖茶。

“恩, 现在想来, 孟静渊摆这样的排场，多半是用来分散众人对伪帝的注意。”

顾缡接过茶, 却不喝，只默默看着杯中腾起的水雾，缓缓道：

“可无论如何，这样的做法，还是太过了。今日入城的时候, 我还瞧见有人在街市上发卖自己的女儿...”

顾缡的眼睛躲在迷蒙的水雾后面, 半晌, 才道出了心里一直盘算的主意：

“怀风, 你教我些功夫可好？”

见怀风默默不语, 一双俊眉却微微皱着，顾缡亦猜出了他的顾虑：

“我晓得这不是一两日能学成的东西, 但一些近身防卫的技巧，多少能学一些也好。我不想再在那样的情况下，做个没有用的拖累.....”

听得此话，怀风终于点了点头：

“也好。”

“那便有劳了。”

顾缡只是惯性的道谢，却见怀风微微一怔，又是半晌无言。他们之间似乎一直有这样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虽然都知道彼此的善意，却依旧客气又疏离，这是顾缡第一次发现，姬怀风身上竟也有与她相似的部分，他们都那么善于掩饰，甚至压抑自己的情绪。

见怀风没有立刻起身离去，顾缡便先挑起了话头：

“我们这次，是要去西边找左岑老将军？”

“是的，虽然镇西军的虎符已在孟静渊手上，可左岑并不是那般趋炎附势之辈，若是陛下能在他面前亮出玉玺，验明正身，他必会出兵勤王，助陛下一臂之力！”

“法子倒是不错，只是免不了又是一场战乱，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大周本就在这无主的六十年里饱经风霜，国力渐衰，再经历这样一场内乱，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所谓太平盛世。她想起那些史书里所言的民不聊生，仿佛就是此刻这番光景。

“怀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你算错，还是老天看错，怎么会选了我这般没用的人，来做这个国家的君王。”顾缡的声音里有一丝明显的惆怅，她原就瘦削的脸庞，在这几日里愈显憔悴。

这些怀风都一一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开解。她所背负的，本就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想象的。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白君的叹息，于大周而言，有这样一个帝王，是万民之幸，可于一个女子而言，落着这样一个命数，却不知是福气还是劫难。

“陛下身为一个女子，确实是不易的。”

这一声轻叹，本也就是一声叹息，可听在顾缡耳朵里，却是不一样的意味：

“你也觉得，这本就该是男子做的事，是不是？不瞒你说，我也曾觉得，女帝这个词，听起来格外刺耳。”

“陛下......”

“自我入宫伊始，就曾对自己说，不可以把自己看做一个女人。”顾缡手中的茶在这寒凉的夜里，终于渐渐冷了下来，可她却将那杯茶握的更紧：

“如若不然，我定会不自觉的将许多事以女子的身份为由敷衍了事，甚至酿成大错。比如对孟静渊，我曾以为喜欢一个人，本是没有错的，可我在尽情做一个女子的时候，却忘了自己帝王的身份，不但放错了自己的心，也滥用了上天赋予我的权利。落到这样的境地，我愿赌服输。”

顾缡靠在窗边的榻上，寒月照着她苍白的脸颊，明明是那么不堪一击的孱弱模样，却说出了这么一番带着铁血男儿气的话来。

怀风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女子，与他所想象中的那个软弱的形象，其实是相去甚远的。

“孟静渊急着要让那许妍君取代你，怕是他也有了与我相似的预感。”

“什么？”

“他在害怕你骨子里那股力量，只要假以时日，你心里那颗种子定会长成苍天大树，再没有人，能阻止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顾缡闻言，脸上满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怀风却换上了更为肯定的口气：“阿缡，你且宽心，上天的选择定有其因由，我卜出来的卦，也从没出过差错。”

关于一个人对自身的了解，有时往往是旁观者清。顾缡此时还看不到自己真正拥有的是什么，但她却是真心感谢姬怀风的鼓励的：

“呵呵，谢谢你的话，我会记得的，你可是昆仑山上最厉害的神棍啊！”

姬怀风闻言也不见怪，只是淡淡一笑。

隔着摇曳的烛火，顾缡看不分明怀风的神色。她本觉得，姬怀风应当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值得信任的人，可孟静渊的教训，却让她再不敢这样轻易打开心防。

眼下怀风虽要一路护送她，可她仍想学些防身的功夫就是明证。她对他，到底还是了解的太少。

“我以前听公仪将军说，你也曾在西线作战，很是一员猛将。”

听顾缡说起这个，姬怀风面色淡淡却依旧耐心听着，顾缡见他并不忌讳这个话题，便接着道：

“可不知为何，他口中的那个你，和我见到的姬怀风，总让我有种不是同一人的错觉。”

“你可曾觉得嵇远之是个怀着不轨之心的奸人？”

怀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抛出了另一个人。

“没错，可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真正怀着不轨之心的，却是孟静渊。”

“但那也不能说明，嵇远之就清清白白了。”

“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嵇远之也有。只不过相比孟静渊来说，他还可算是个忠君护主之臣。但若是没有孟静渊这个存在，他的私心，也会让他在某些事上，作出有利于自己利益的选择而不是国家社稷，比如，那宋文瑾所记挂的事。”

“你是想说……”

“我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许多不为旁人所知的一面，甚至可以是与他的表像截然相反的。怎样去解决这内里的矛盾，让自己不至于作出错误的选择，是一个人一生的功课。怀风并非完人，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也曾犯过可怕的错误。”

顾缡有些意外他的坦诚，而怀风的这一番话，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说到百年的寿命，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那一次在昆仑山上初承天祚，似乎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的变化，这样的天命，到底会让她有什么改变，顾缡一无所知。

“那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从现在起不老不死，直到三百年后？”

“不错，但不止于此。”

“不止如此？”

“恩，有玄黄之气滋养，你现在的体质倒是很适合习武的，会比旁人进境会快得多。即便只用来读经史典籍，也能渐渐过目不忘，对于帝王来说，这都是不可少的素质。”

“那如果我得了这样的好处，却不去承担天命做皇帝，会有什么后果？”

顾缡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她不适合，自然可以让适合的人来做。可这样的想法，却让怀风颇有些意外：

“九五至尊的位置，会想要推脱的人实在不多吧。”

“那上天难道不会选错人？若是选了个昏庸无能之辈，岂不是要任由他祸害人间三百年？”

听了这话，怀风却笑了：

“那样的人，又怎么配有三百年的寿命？对帝王来说，这样的长寿是一种福缘，没有为王的胸怀，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上天的选择，这才是因果当有的次序。”

这一番道理，顾缡只觉得听得云里雾里，明明有许多不明白，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

怀风看着顾缡快皱到一块去的眉头，也知道这样的明白，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成就的，不由得温言劝解道：

“莫急，许多事，不待它的果明白的呈现出来，你可能永远也看不透它的因。不是不能懂，只是未到合适的时机。”

“唉，过去大家都说你是出家人，我还总觉得不像，现在看看，倒是哪里都像！”

顾缡表示彻底拜服：

“对了，那宋文瑾所求之事，你听到了？”

“嗯，略微听到一些，他会跟着我们来，只怕是瞧出了什么端倪。但他多半也没想到，你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顾缡一想到这个事，心上又不由得有些沉重起来。她到底是不能去做个甩手掌柜的，天命不允，甘英的大仇未报，她自己的性格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可如今这个局面，要扳回一城，夺回帝位，谈何容易？

怀风看着顾缡紧皱的眉头，知道有些事只能由她自己想清楚，便没再多言，径自关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