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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44.第三十二章 李代桃僵

书名: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字数:5355 更新时间:2024-10-10 22:47:46

碎玉阁的秋, 很浅。

从兰花窗看出去,可见一树宫墙柳,隔着翠帘, 影影绰绰, 还绿意新浓似的, 可于我却已是碧窗残梦, 撩开帘子, 那些柳叶业已黄了。

屋内,十五公主来回踱着步子,时而咬紧嘴唇, 时而盼着门外。她藏不住心思,就连回眸或愠或恼的眼神都爱憎分明。

我没想到那个人要带我来的碎玉阁竟是十五公主的寝所, 更没有想到, 当他与我遭到御令阻挠后, 皇上竟又会纵容我离开幽禁的冷宫,暂时留在碎玉阁。

十五公主迁怒于我, 埋怨于我,我并不怪她,想起她上回在薛延尚怀里哭闹的样子,她也还是个未懂世事的孩子。我听她只字片语提及十四皇子,心中盘旋的疑问便也解了, 原来十五公主是受了十四皇子所托, 而我至今安然无恙自也是有十四皇子暗中照应着。若算上裴兰入府时薛延尚替我垫付川资, 以及之后御舟上的那次解围, 我已再三承了他的情。

只不知那个送我来碎玉阁而伤上加伤的人, 现又如何了?我心忖着,那个人定是十四皇子派来的, 应也不会有事,可心还是莫名一紧,我闭上眼,想让那阵痛楚过去,手下意识扶住身前的碧玉窗棂,却是一触冰凉。

“公主——”

我睁开眼,见十五公主正嘟着嘴死盯着我,她本想对我说什么,却在听到叫唤后,汲汲跨过门槛,一把托住玉阶上的宫人,焦急问道:“蕊儿,十四哥哥在紫宸宫怎么样了?”

那个叫蕊儿的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摔扶着十五公主,一脸焦急地摇头:“因为是皇上突然下了急召的关系,奴婢去紫宸宫的时候,就被侍卫拦在外面了,根本见不到十四殿下,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但是,奴婢回来一路上,却见到诸位在京的宗亲王爷和内阁大臣都被皇上宣召进宫,现正往紫宸宫去呢。朝廷,似是要发生大事的样子!”

“什么!那,在紫宸宫的十四哥哥……”十五公主一惊。

我的心也跟着一沉。如果说,皇上同时急召诸位皇子和内阁大臣入宫的话,那么几位成年皇子以及其背后支撑的朝廷势力一定已经开始相互角力了,甚至皇上已有相应的处决。

十五公主倒是一心只在意着十四皇子,道:“不行,蕊儿,我一定要去紫宸宫看看才行。”十五公主似乎想到什么,不顾一切就要下玉阶、出碎玉阁,却被蕊儿拦住:“可是公主,紫宸宫是不允许女子踏足的!”

十五公主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跪着等,我也要等到十四哥哥。我亲耳听到十四哥哥求皇父亲用他来平息什么党祸……一定是这件事,我不能眼看着十四哥哥去送死啊……”

我心头一震,不及细思,却听蕊儿哀求道:“公主,你使不得呀!这擅闯紫宸宫,若是触怒了皇上,可如何是好?若是降罪,奴婢可再没命伺候公主了!”

“蕊儿!”十五公主咬紧花瓣似的下唇,终是推开了蕊儿,而就在这一刻,我已先一步下得玉阶,夺过碎玉阁的宫门用力一推,半扇朱漆宫门因惯性重重阖上,我转身,用身体挡住另半扇不及关阖的宫门,拦住十五公主的去路。

十五公主显然没想到我会那么做,又惊又怒:“你竟然……让开!”右手上已经多了一条红鞭。

“奴婢不能那么做!”

“本公主叫你让开!”鞭风甩过我的耳际,我的左肩一阵剧痛,我咬唇身受那一挞,趁势抓住十五公主的鞭子,她比我小个二、三岁,气力不及我,竟抽不回鞭子。

十五公主气急:“你……你快放手!你知不知十四哥哥为什么会在紫宸宫,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

“奴婢知道!”

十五公主一顿。

“奴婢知道,是十四殿下救了奴婢的性命,甚至为了奴婢的事此刻正在紫宸宫受过也不一定,这些奴婢都知道。”我直视十五公主,道,“奴婢还知道,十四殿下曾想将奴婢藏匿在公主的处所!十四殿下之所以会这么做,都是因为全心信赖着公主!那么公主,也该信任十四殿下,不是吗?”

十五公主杏目一睁。

我接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如果公主就这样鲁莽地闯进紫宸宫,非但救不了任何人,还会触怒皇上,反而连累了十四殿下,公主此举又置十四殿下于何地呢?”

十五公主死死地咬住下唇,花瓣般娇嫩的唇都快被咬破了,她终于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耳边传来小丫头蕊儿跪在地上的呜咽哭泣声,我放柔语气,道:“公主。奴婢这么做,都是因为奴婢知道十四殿下信赖公主、疼惜公主,一定不会愿意让公主为他以身犯险的。十四殿下救过奴婢,奴婢心存感激,知道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在他力所不及的时候,保护他珍惜的人。”十五公主一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温言劝道,“公主还是先进屋里等等消息,说不定一会儿,十四殿下就差了人来了。”我轻轻松开十五公主的红鞭,见她也未反对,就收起来,放还到她手心里,又唤蕊儿道,“蕊儿姑娘也快别哭了,这就扶你家公主进屋里去吧。”

就在这时,“磕——”地一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十五公主本能地一动,想是听了我的话,直等着十四皇子差人来了。却见来人一袭莹蓝镶绣萱草样儿的汉服,外罩兰花紫缎齐肩披帛,绣着荇草的云履拾玉阶进花厅来,见了十五公主福身行礼,直如一绾岚风袭人。她给十五公主行完礼,又平静地看向我。

我此时才见到她的脸,睁目一惊。

她温雅一笑:“不愧是州妹妹,也只有你劝得住十五公主。”

“三小姐……”我的眉头似蹙非蹙,原来她都听见了。

十五公主虽然有些小儿脾性,却还是宫里的人儿,忙让蕊儿去屋外望风,嘱咐不得让宫婢下人靠近,一时间倒没有旁人留意到三小姐也进了屋里。十五公主和我心知肚明,三小姐此番是为我而来,又挑在皇上召见众皇子大臣之时,必有要紧的话说。我遂关了几排碧窗兰扉,以防被人听了去。

屋里光线暗,可她与我如此近,彼此还是瞧得清楚的。

其实,淡漠如我本不应怕见她的,可不知为什么,三小姐那双折人的、淡泊而灵慧的眼眸总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这个假小姐每次见了,都不由地自惭形秽。我略带卑微地低下头,正巧见她腰系的翡翠牌头,牌头的后半块翡翠埋在暗处,只能看到纳兰的姓氏,却是看不清闺名的。

三小姐柔声道:“州妹妹,可还记得那日叩见蕙妃娘娘之后,我与你说的那些子话?”

我低着的头点了点,我当然记得,多亏了她的提点,我才晓得纳兰世家氏族内,纳兰锡伯一系与纳兰次伯一系长期暗中不合,自朙珠罢相后,大皇子非但没保纳兰朙珠所在的纳兰次伯一系,反而选择在沙胡关拥有的兵权的纳兰锡伯一系作为后盾。使得纳兰锡伯一系一直暗中压制纳兰次伯这一系,如今纳兰一党在朝堂上已经到了完全失势的地步。我本以为,送逾岁的三小姐与我这个假小姐进宫,也是纳兰党不甘就此退出朝堂,不得不巩固后宫势力而赌上一赌的做法。我还暗笑着纳兰家只是临渴掘井,想皇恩难测,就算以三小姐之姿,也未必立时就入天子法眼,成为后妃,却没想到我还是少算了一层,低估了纳兰世家。纳兰家本就不指望三小姐与我成为后宫,而是……

“……见你和蓉卿那般辛苦,我就该早些告诉你……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然代替了我。”我恍然抬首,却见到三小姐幽幽回眸,“其实,未经选秀的我,本就是不能出嫁的女儿,家族不能把我嫁给世家子弟,得到联姻,又怎会容得下我?我早就料到有那么一天,家族会逼我走上绝路,不惜用我的性命换得最后一丝利益,可是……”

原来,纳兰府本是想让三小姐趁皇太子私阅秀女时,以色貌勾引弥月皇太子。更何况皇太子暴戾奸狡,必不会抗拒纳兰姓氏送来的女子。而后,坊间会有意、无意地传出三小姐已是逾岁之年的蜚言,宫中追究,势必牵扯到皇太子私阅秀女之事。皇太子为何私阅秀女,又为何偏偏选一个逾岁的纳兰氏族女,传闻自要远比事实浮艳得多,而这些也不会不传到天子耳中。

说到底,皇太子与纳兰氏族女牵扯不清,不惜私阅秀女,只是一个幌子,只是让天子对藐视皇权、私行选阅的皇太子产生一丝嫌隙。但天子不会就因为一个女子与皇太子反目,他甚至会怀疑是谁在暗中陷害皇太子,首当其冲的自是与皇太子素来不和的大皇子,偏偏女子又姓纳兰,便越发坐实了此事与大皇子脱不了干系。

一个女子,轻易引发长子党和太子党互相角力。纳兰一党虽也姓纳兰,是会受到牵连,但真正重创的只是大皇子和纳兰锡伯一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消引发储位之争,势必导致朝堂之乱,届时人人自危,试问谁还会顾及原本岌岌可危的纳兰世家,更不消说纳兰府另拥新人,暗中蓄锐了。

而那个引发太.子党和长子党党争的红颜祸水,自是不能容存于世,必死无疑。对于纳兰府来说,只是舍弃一个嫁不出去的族女,却换来了一族的喘息。我没想到纳兰家对自己的女儿竟也如此毫不顾惜。

“三小姐……”我本想劝她些什么,可如今,三小姐换成了我,代她去死的也是我,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父亲或大哥,有一人还在,纳兰家也不至于萧条至此,更不用你我……”三小姐含着泪又说了些什么,可我听到了,又没听到,我竟不知道对三小姐,是该怨,还是该怜的。

“三小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要代替你的?叩见蕙妃娘娘之后,你与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怕已是知晓的吧?”

“州妹妹,你怪我吧。可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让你……”

“够了!”我转过面,不想看她眼中的哀怜神色,“他们,还有谁?只怕在纳兰府,就已是决定让我替你的。就算你父亲,大哥不在了,你还有你的二哥和母亲,他们又怎么忍心那样对你?所以,纳兰府派内侍接去御舟的人只可能是我!”

“州妹妹,这件事其实是因我而起……你要怨就怨我,只求你不要怨怪二哥和母亲,在纳兰府里,最痛苦的其实是二哥,承受最多的也是二哥。他虽是嫡子,却生母早逝,不得宠信。明明备受家族冷遇,可如今家族有难,他却又不得不苦苦支撑。而我母亲更是一直真心待你的。”

她轻轻拿起官帽椅间的高脚茶几上的托盘,我冷笑着接过,事到如今,算是给我送一件寿衣吗?可当我见到衣料上那熟悉的针脚,惊道:“你母亲是……”

“是绾夫人。”

我一震,手颤抖着抚上藕色的纱料上面刺夭夭桃花一树白李,原来她知道我念着江南,才做的是汉装。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心念、却又每次都不敢正视三小姐的眼睛,原来只因为那眼神和官氏太相像,不论是淡然,还是哀伤。我心觉有愧于她,便连着也不敢看另一双如此相像的眼眸了。

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立秋花宴时,官氏投来的那一个眼神,含着多少我不知道的哀伤。原来她本以为,容珏逼我进宫是想绝了蓉卿对我的念想,才特意前来阻止我,甚至还想劝我和蓉卿一道离开,逃往江南。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我进宫是为了她的亲生女儿做了替身。我真不知道绾氏当时又该是怎样左右为难,每见我一面,又有多少复杂心绪?若我就此进宫,她的儿子将永远痛失我;可我若真与蓉卿逃离,她又将永远痛失亲生女儿。无论我逃与不逃,她都是注定要伤心的。而她又是怎样忍着伤心,为我一针一线缝制这件绣衣的?

绾氏如此待我,总算是有一份恩情。我便是替她女儿死了,也没有那般不愿意了。

想到纳兰府这么做都是为了背后支持的那位皇子,在死之前,也该弄个清楚,只麻木地问道,“纳兰家舍弃了大皇子,另立拥戴的皇子可是……八皇子?”

三小姐一惊,没想到我会猜到。

我苦笑:“蕙妃娘娘怎么那么巧让你来这儿,娘娘可是他的养母!”我曾几度怀疑、又否定纳兰家暗中支持的皇子是他,原来真是他!

一时间,那夜亭前月下,他的笑,他的忧伤,他的凄凉,他的残忍,他的孝悌,他不惜一切的算计,他与我许下的十年之约,他与我说的那些似有情、似蛊惑的情话……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头,终是让我强忍着的泪不争气地流出眼眶。

他毁约了,我本以为我会恨他的,就像我一直恨着纳兰府一样。可当我在御舟上见到那样卑微地隐忍在皇子群中的他时,我才发现,我的心痛了。我原来已经不恨他了,甚至,早在他对我说出“人贵在自重,而后人重之”的那番话之后,我就已经不恨他了。

他没有欺骗过我,一直都用最真实的一面与我相处,连我自己也没有察觉,我慢慢地就开始懂他了,懂他为什么总是笑得那样云淡风清;懂他对生母的思念和母子不能相见的隐痛;我懂,他礼贤下士,不是为了什么名声,只是自小习惯了谦卑;我懂,江南士子口中的那一声“八贤王”,背后有他多少年的谋划,就又有他多少年的心伤。我懂我与他之间,没有谁负了谁,也没有谁欠了谁……

他是我最该防备的敌人,却又是我在这艰辛世道上生存的唯一盟友,他就算是舍了我,我也不能怪他,怪只怪我太了解他,更怪我明明了解那样心存算计的他,却还不知觉地对他动了真情。

我的命本就是卖给纳兰家的,因着攀附他而得以喘息,现在为了他死,也不委屈。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而已。

三小姐看着我并没有恨意的眼神,蹙眉问道:“你不恨他?”

我摇了摇头:“我与他本就是敌对的,互相算计,互有攻守。”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就算是错,也是我……”我输了,因为我对他动情了。

我平静地吸了口气,想来那夜,十四皇子剑指太子,原不是替我解围,也是……为了他了。为了帮他,不惜亲自引发朝堂动乱,让纳兰府绝境重生;为了帮他,不惜亲自挑起太子党和长子党的党争,只为助他谋夺帝位。

而今,将我安置在碎玉阁,无非也是为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若不是十四皇子给他透的风,他又怎么那么快知道我在碎玉阁?

“十四皇子啊十四皇子,你为他,可真是尽心。”我虚弱地笑了一下,可嘴角的笑却又凉又涩,心忖,“可笑我这个假小姐的身份拆穿了,也足够引起祸事,你又何必那么费心费力?”

闭上眼用手静静地拭去两颊的泪痕,让自己重新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我面向三小姐,道:“姐姐,我明白你此来的目的,我不会恨纳兰本家,更恨不了他……请你让他们放心,我不会逃避自己的命运,甚至会尽我所能助他最后一次。至少……为他死,我是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