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为妖。

只是这造化不能如人心意，而人，也不能与天相抗，更何况，不再是人，成了妖，还提什么如意？

如果不是那场仙妖之乱，如果不是枯骨浸润了他们的鲜血，我，依旧是那个满含痴念的幽魂，不会再回到这具被仙妖之血洗礼的白骨，不会成了精怪妖物，自然，也不必每日对着这寂寂不变的夜空，一年，又一年。

这里，叫做九鹿山，离此百里，是个特别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连桃山，近千载的岁月中，那里，是我最常流连的去处。

我喜欢桃花，便就最喜欢到那山中徘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里像是有什么熟稔之物，没缘由地，亲近得很。

每逢桃花开时，漫山遍野的粉红流霞，是连桃山最美的景色，每到那时，那里都会有起舞的神鸟流连，那雪一样的仙灵，映得那桃花都艳美了三分。

只是，那鸟，总是不快活的，每当与它对视，我都能从那海晶般的透明的眼中，看到它的寂寞，它在思念着什么人，每一年，每一刻，就如同我，便是成了妖，过了那样长久的岁月，还是无法忘记的，那个人。

我原以为妖是无情的，就似我做过鬼魂，知道鬼是无泪的一样，可是，我还是错了，即便是妖，也有爱恨，有执念，有得不到却又固执等候的痴妄。

只是，对妖来说，这情是无法舍灭的，这样的情越是长久，心中便越是苦闷难当，到了最后，蚀入心骨，便成了魔障。

化骨成妖，与尸妖相类，这些年，若说做妖最让我难忍的，便是月圆时那冷到极致，饥饿难耐的感觉。

那种让人疯狂的欲念驱策着我寻找鲜血的渴望，无论这山上的什么活物都能吸食入腹，只有那温热的血液进入身体，我才能回复一丝的心智，然后，又是一轮捕杀。

血，虽然甘美，入腹却是令人作呕，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个怪物，一个不该存在于世的可怕的怪物。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妖力越来越强，却也越发地让我厌恶，我开始无法控制地思念怨恨着那个人，想他给我的伤，念他给我的痛，当那痛楚能抵挡饥饿时，九鹿山，也几乎成了一座空山。

因着山上鸟兽散尽，我只得到人居住的村落吸食活畜，如此，山上的人也查觉了我的存在，牲畜总是莫名失血而死，让他们怕了，惧了，他们丢弃了辛苦经营的家园，另寻生处，而我，成了这个空山小村新的主人。

寻了两具白骨化作老翁老妪，每日耕作洒扫，我仿佛又回到了做人的日子，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天真少女，尽管身旁的只是傀儡，这样度日却也让我觉着快活，能让我偶尔忘了那些深入骨髓的过往。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逍遥，直到，我遇到了……他。

人，是有转世轮回的，看到他那第一眼，我便认出了他。

“女菩萨，我等路过此山，想跟女菩萨讨口水喝，不知可否？”

柴门外的男子，一身僧人打扮，身后跟着两个怪形怪状，带着些许妖气的怪人，他眉目清俊，风尘仆仆，依然让人一见难忘。

有一千年了？

容颜更改，人世已非，再见面，却没有了多年积下的苦痛难当，他换了副皮囊，他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为什么只我还要记得这样清楚明白？

这不公平。

“师父……从哪里来？”看着他的眉眼，我竟然没有半分怨痛，也不曾流出一滴泪来，一千年，泪，早已化作虚尘，而那曾经让我日夜纠痛的心结，也似在一这刻化作了虚无。

“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向西天取经的。”

面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我只觉得心境出奇的安宁，那种曾经的空洞无依，期盼向往，心骨如蚀，全都化作了一片平静，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无论如何魂灵熟稔，亦不是他了。

“我父母看经好善，广斋僧人，师父们若不弃，请入来用斋。”我看了他的眼睛，那里没有记忆中熟悉的神采，只有一片平和安宁，这真的不是他。

忽然间，我觉得这千年来的我无比的可笑。

从前，我想他对我的好，想念那时的爱恋，怨他骗了我，怨他绝情以待，恨着他的背叛，恨着执剑贯穿我胸口的他，唇角冰冷的笑意，只是，这些现在都没有了意义，他已不是那一世的他，我的念，我的恨，又要来何用？

傀儡们为他们师徒三人准备着饭食，我坐在青石上，思绪一片空白茫然。

我竟然不恨了，今后，这千百年的岁月要如何渡过？我本是枯骨化身，是不死之身，如果我不恨了，那么，要如何捱过这漫长的时光？

“敢问师父，若是放下了执念，拋开了因果，人在这世间生不知生趣，又难求死，当如何自处？”我迷茫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何要把这疑惑问了他。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女菩萨既是参透了因果，放下了执念，何来此问？生而自有生趣，死亦有死难。尔当参悟持经，放下杂念，方得大彻大悟。”他的眸光那样温和宁静，唇角微微带着些许笑容，看着看着，我竟是几欲落泪。

若我们的相遇也算是缘，那是不是孽缘？而今日的相见，算不算得是一个了断？

“师父说的缘，是什么缘？如何参悟通透？”

“人，生而有八苦，其中，怨憎苦，爱别离，求不得，最难拋却。”他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双掌合什温然道。“阿华，你能看破，我心甚慰。”

阿华……

有多久了，这名字，有一千年不曾有人叫过了。

“你，还记得。”熟悉的痛楚自胸**裂开来，那样熟悉的痛，仿似又回到了那一夜，那个挥剑向我的男子，他回来了，他还记得华，还记得所有，可是，他却欣喜于我的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