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月亮还没有上来，暗蓝色的苍穹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点星辰。

好几串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映照着敞开着的大门上面，那足有五尺宽两丈多长的硕大的黑色匾额，匾上是三个烫金的行草大字：醉逍坊。

醉逍坊的门口，好几个“家丁”正在站岗值班，此一刻，几个家丁正在把一个人像拖死狗一样从门里面拖出来，径直下了台阶，随后便狠狠地扔在了门前的马路上，又顺势踹上了几脚：

“臭小子！没钱，没钱到这里来干嘛？你小子也不睁开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醉逍坊，全帝京最大的赌场，赌输了没钱了就赶快给我滚，到这里来赖账，你小子走错地方了！”

“就是！拿着钱来，我们笑着迎你进来，没钱了，你就赶快给我滚出去！”

“就是！没钱了竟然还想着在这里空手套白狼，你小子纯粹是找死！”

“哼，看在你以往常来常往的份上，饶你一条狗命，否则，今天你小子离不开这醉逍坊的大门。”

“就是，快滚！”

“饶你一条狗命，赶快滚吧！”

“几位，几位爷，你们，你们行行好吧，我今天，一下子，就输了三百多两银子，这一个月，我扔在这里好几千两银子，只要赌场能再借我，借我一点钱，我只要再赌一、一把，就肯定、肯定能翻盘，翻盘了，我把以前欠的钱，连本带利，一并还上。”

“呸！想的美，你现在还欠我们醉逍坊二百多两银子呢，我告诉你啊，给你三天时间，务必连本带利还上，否则，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别怪我们简大少爷对你小子不客气！”

“就是！还想借钱，想的美，先把以前的还上吧！”

“就限三天，连本带利，差一差，简大少爷怒一怒，还不把你小子给剁了！”

“就是！”

“赶快还钱，要不你小子小心点小命吧！”

“快滚快滚！”

“诶诶诶，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哪？”

一个尖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的调门指数高的让人惊诧，一听明显就是底气足得很，定是那养尊处优游街逛市之辈，富贵盈满纨绔膏腴之流，不是风流衙内，就是公子豪哥儿，手舞折扇，嘴翘八字，拥奴跨马，架鸟玩鹰——断断的惹不得。

赌场的家丁与“锁子”（打手）们只是顾着打骂那个趴在马路上的家伙，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位爷，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身边是十几个斜眉瞪眼敞胸露毛横眉竖目的马弁与家奴。

“哟，是卓大少爷啊！大少爷好！”

“卓大少爷，您好啊！”

“卓大少爷好！”

“大少爷，您好！”

“大少爷，我们这儿给您问安了！”

赌场的“锁子”们纷纷打招呼。

“嗯嗯——！”卓大少爷冷冷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便用扇子指了指地上的那位，说道：“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嗯？你们这是干嘛哪？”

“大少爷，他赌输了，不认账，没钱了还想赖在里面混，还欠我们简大少爷的钱还不上，我们，只是小小的教训他一下——这是赌场历来的规矩，其实，我们已经是相当客气了。”

“噢——原来如此！”大少爷卓焓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看了地上那个家伙一眼，转身就要往赌场里面走。

地上的那位却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卓大少爷，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跃而起抱住了卓焓的一条腿，哭丧着脸说道：“大少爷，卓大少爷，救命啊，您救救我吧，我、我是皮三啊，大少爷，您、您还认得我吧？我跟着您混过好几年啊！”

“皮三儿？”

卓大少爷一听这话倒也是吃惊不小，急忙弯下身子，仔细地瞪着胖滚滚的脸上那双圆溜溜的耗子红豆眼，满脸的雀斑随着他很快抽动的面颊过电一般地抖动起来，脸上的几个陈皮大疙瘩也是一下下地颤抖着，到最后，他终于忍俊不禁的狂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还真是皮三，我说小子，几年不见，你——怎么浑成了这个德行啊？啊？！离开了你家大少爷这几年，怎么着？发大财了吧？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

手下的马弁们也紧跟着大笑了起来——原本他们都是相当熟悉的“同僚”。

“大少爷，您，您可别见笑了！”

皮三放开了卓大少爷的腿，彻底的瘫倒在了地上，胸脯一起一伏，剧烈地捯着气。

“臭小子，当初就为了那么个臭娘们死妮子，你小子就不声不响地背叛我跑了。怎么着？你那个小娘子呢？她不是对你忠心耿耿吗？不是与你恩恩爱爱吗？不是要带着你回老家男耕女织相夫教子吗？现在人呢？你的小心肝小宝贝呢？嗯？哈哈哈——！”

“大少爷，您，您就别取笑我了，我被她骗惨了，她骗了我好几千两银子，然后，跟着一个读书的小白脸子，跑了！”

“哈哈哈哈——”

人们笑得更欢了。

卓大少爷一边纵情地仰头狂笑，一边用扇子起劲地扇着风，又指了指地上的皮三，解恨一般地说道：

“哼哼，该！你小子，这就叫咎由自取，活该！当初跟着你家大少爷我，吃尽穿绝，风流快活，天天分银，月月拿金，在这楚垵城里里外外腰揣扁担，谁敢惹你？现在怎么样？过的舒服了？又来抱着粗腿求你卓大少爷来了？啊？哈哈哈哈！”

“就是！哈哈哈——”旁边的一个声音说道。

那是一个马弁，他一阵狂笑，脸上的刀疤随着他咧开的喉咙被抻得老长，那脸瘦的几乎就是皮包骨，形似骷髅，似乎再抖一下，眼珠子也会跟着“叽里咕噜”的掉出来，他冷冷地盯着皮三，恶狠狠地说道：

“咱卓大少爷是谁啊？啊？那是虎蔻宫大管家的衙内！虎蔻宫是哪里？那是东宫太子德王千岁的家！德王是谁？那是未来的皇上！你小子放着高枝不攀，非得要拿着狗屎当金元宝！我呸！”

“就是！”又一个马弁幸灾乐祸地说道，“那个臭妮子，咱卓大少爷看上了，你舍不得献出来，自己倒是带着她跑了。现在快活了？舒服了？臭美够了？啊？哈哈哈！”

“哎哟喂两位哥诶，您老就别取消我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大少爷，念在我过去跟过您一场的份上，今儿，今儿您就救救我吧！”

“救你？凭什么？你早已不是我卓大衙内身边的跟班了，我看上的小妮子你带着她跑了，你抢了老子的女人，我凭什么还救你？去找你的小娘子要钱去吧！哼，你给我撒手！”

“就是，你的小娘子还在等着给你生孩子呢！”

“快去找你的小娘子吧，她在乡下快活着呢！”

“你跟着她暖和着呢，保证永远有绿帽子带！”

“就是！”

“啊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放浪不羁的狂笑。

“呲啦——”

衣服被狠狠撕开的声音——地上的皮三一下子扯开了自己的褂子，一道长长的高高凸起的刀疤赫然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大少爷，您——还记得这个吧？”皮三抬眼看着卓焓，眼珠不错地说道：“大少爷，我用我自己的胸膛，为您，为您挡住了一把砍向您的长刀啊，为了这道疤，我，我在鬼门关上转了一个月才回来，捡回了一条命啊！大少爷，您——不会忘记吧？！”

“这——”

所有人顿时语塞，一个说话的也没有了。

“大少爷，我，救过您的命啊！现在，皮三落难了，只求您救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啊！”

一霎时是短暂的寂寞，人们都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皮三，谁也没有说话。

“这——”卓大少爷左右看了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唉——好吧！”

卓大少爷又轻轻晃了晃肥肥胖胖的脑袋，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皮三——披头散发，满脸污垢，粗麻烂衣凌乱不堪，身上还有不少挨踹的鞋印，便轻轻撇了撇嘴，点点头说道：

“你家大少爷我有好生之德，看在你当初确实救过我一次的份上，我，帮你一回。一报还一报，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虽说当初你小子不吭不响地就跑了，可也毕竟没在背后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来，无非是被那个死丫头给骗了。好吧，说吧，你要多少钱？”

皮三躺在那里，举起了一只手，张开了三个手指——

“三百两？”

“大少爷，您真能开玩笑，是三千两银子！”

“什么？妈的，你小子狮子大开口？！”

“皮三，你找死吗？”

“他妈的，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赶来讹诈卓大少爷？”

“你小子就是欠揍！”

“你他妈敢敲卓大少爷的竹杠？！简直是找死！”

身边的马弁与家奴们撸出胳膊挽起袖子，瞪大眼睛，举起手中的马鞭铁棍短刀，就要下手——

只要几分钟，地上的皮三就会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再往不远处的护城河里一扔——几乎就会是天不知地不觉，毕竟，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因为在赌场里输的倾家荡产而投河自杀，再多这么一具死尸，几乎可以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人去管。

“慢着！”卓大少爷转过身去，收敛起笑容，冷冷地说道，“谁也不许动手，给他——三千两银子的银票！”

“大少爷，他，他这是讹人！”

“大少爷，他就是耍臭无赖！”

“大少爷，您给他多少他输多少！”

“少废话，给他！”

卓焓再一次狠狠地说道。

“是！”有人答应道。

一个家奴，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到皮三面前，恶狠狠地用手敲打着说道：“臭小子，你看好了，这是三千两，去银号就能换来雪花白银。快滚，以后再让我们碰见你，打断你的狗腿！”

“谢大少爷，谢大少爷！”

皮三接过银票，跪在地上给卓焓不断的磕头，好像鸡啄碎米。

“皮三，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也不许提起你救过我的事情。更不许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哼！”

“是是是，大少爷，您放心，您的恩情，我，我一辈子牢记心中。大少爷您保重，我走了！我保证，永远不会让您再看见我。”

这家伙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跑掉了。

“大少爷，您真是菩萨心肠，这种货色，管他干嘛？给他多少钱都得输了。”

赌场里的一个大“锁子”，附在卓焓的身边，谄媚地说道。

“哼，好歹，他也确实救过我。咱阎罗不欠小鬼的钱！那个小妮子嘛，本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大少爷我也本就没太放在心上，就算了吧！走，进赌场，咱潇洒快活去，别让这个家伙，坏了你家大少爷今儿个的好心情！”

“是咧大少爷，您请！包间雅座，早就给您准备好了！”

锁子们立刻围上来，前呼后拥，几十号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卓焓慢吞吞的迈着八字方步，晃着圆滚滚的身体挪进了“醉逍坊”的大门。

天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轮圆圆的明月，正悄无声息地向着地面洒着皎洁而柔和的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