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枝头，微风轻拂叶儿的夜晚，安静美好的好像日子就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刘嫂怀里抱着肉团团的女儿，这个女儿格外漂亮，因她怀她之时曾算了一卦，说是个男胎。相公便多给了她许多家用，让她将补身体。

女儿胖胖的小胳膊挤出了一道清晰的褶痕，小手在胸前摇晃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嫂。小小的婴儿，眼睛却又大又亮，头发也黑。刘嫂凑上前，蹭了蹭女儿的小脸，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滴到了她的小肚兜上，肚兜前面绣了个小老虎，那是不属于她的肚兜。

“咳咳……”刘哥在门口轻咳了两下，“我去喝酒了，你……抓紧些……”

刘嫂自然知道相公指的是什么，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相公，“你再看一眼吧。”她在期望相公改变主意。

刘哥的脸瞬间黑下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已经回答她了。

刘嫂哭得更加厉害，怀里的婴儿有些不知所措，小手向上伸了伸，仿佛要去够她的脸，为她擦眼泪。

“儿啊，娘对不起你，来世……来世投胎个好人家吧。”刘嫂低吟道。

这一句恰好被来寻她的招娣听到了，她很想说，在河里溺死的婴儿是没有办法投胎的，因为他们怨气太重，不得往生，那条河里，一个挨着一个，全是被父母抛弃，被父母杀害，入不了轮回的婴灵。

河水怨气滔天，已经成了鬼煞河，只是他们看不见。

刘嫂转过头，看见了来寻她的招娣，她慌忙擦干净眼泪，嗓子里挤出沙哑的两个字，“走吧。”

做这种事是走不了大路的，这是村里人的规矩，一路上，招娣和刘嫂穿过小树林，走过全是灌木丛的地面，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就如同骨骼断裂的声音。

许是小婴儿没听过这种声音，一时好奇，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此刻她在娘亲的怀里，周围有娘亲身上的味道，娘亲带她来到了一个未曾来过的地方，那地方有她没听过的声音，还有没见过的事物。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出家门，却也是最后一次出家门。

流水哗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本应是极灵动的，今夜却听上去有些沉闷。招娣心里闷闷的，她低头用树枝探着路。然后抬起头，看见了第一个。

她的四肢趴在地上，梗着脖子抬头瞧着她，眼睛却不是完整的，一只眼睛中空洞洞地没有眼球，或者说，眼球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挡住眼球的是一根树枝，一根从眼前穿入脑袋，又从后脑勺穿出的树枝。

应该是顺着河流漂下的过程中被树枝刮到了，招娣心里冷静地想着，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毕竟那被树枝穿透的脑袋在夜里看上去实在是太恐怖，太诡异了，可除了恐怖诡异外，她还觉得有些难过。那树枝下面是有血的，这就意味着，树枝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插进去的，一个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婴儿，那一刻该是何等的难受啊。

招娣心中想法万千，脚步就慢了一些，婴儿好像意识到她能看见她，加快了爬行的步伐，随后……两只小手攀上了招娣的脚背……

招娣感到自己的鞋子瞬间湿透了，湿冷湿冷的，寒气顺着她的裤腿爬上了她的后背，胳膊，挽起袖子的小臂上，汗毛根根竖起。

她不能停下来，一旦让这些婴灵意识到她可以看见她们……恐怕今夜她和刘嫂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招娣定了定神，假装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前面走去，那只婴灵就这样一直挂在她的腿上，当啷着走了好远，直到她们来到了河边，那只婴灵才从她的腿上爬下来。

她去找她们了，一群穿着肚兜在河边漫无目的爬行的婴灵们。几乎每一只都是残缺不全的，有的折了胳膊，有的折了腿，有的脑袋瘪了一块儿，远远看过去，灰白灰白的一片，一团团奇形怪状的，好像一只只怪物。

也有极少数完整的，脖子上一圈黑紫色的勒痕，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这里的婴灵比她上次来又多了许多，这种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女娃就不配活下来吗？女娃就连只猪都不如吗？猪圈里的猪还可以活到过年呢，她们的女娃娃却只能活到娘亲出月子。

若是有一天，女娃娃也能像男娃娃一样被渴望，一样被珍爱，一样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养大，那该是怎样的盛世啊。

招娣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肚子，轻轻叹了口气，可现在不是那样的世道，所以，她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娃，她不想在那些婴灵中看见自己闺女的孤魂。

招娣的叹气声很快引起了那些婴灵们的注意，她们齐刷刷地将头瞥向招娣和刘嫂，看见刘嫂手里抱着一个婴儿，这些婴灵好像明白了什么，眼里瞬间冒出怨恨的火光，五官也跟着狰狞了起来。

泣盈河的水声更大了，水面上黑气冲天，招娣也不知道这条河是什么时候被命名成泣盈河的，这名字仿佛就是一个诅咒，泣盈，弃婴，若是将所有的弃婴全部摆在河面上，河水怕是都流不动了吧。

那些婴灵齐刷刷地向招娣和刘嫂爬过去，有几只爬得快的婴灵已经攀上了刘嫂的腿，然后就像叠罗汉一样，一只叠着一只，全部贴在了刘嫂的腿上。

刘嫂的腿仿佛忽然长满了一团团的大肉瘤，看上去密密麻麻，既恶心又恐怖。

可是招娣的腿上却没有，一只也没有，招娣感到有些奇怪，想不明白这些婴灵为什么只挑着刘嫂的腿爬。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剩下的婴灵，在她和刘嫂面前围成了一堵墙，她们在拦着她们，不让她们过去，不让她们走向那条河，不让她们放下怀里的那个小人儿。

婴灵是没有实体的，即便这么多婴灵，依然没有拖慢刘嫂的脚步，不过她打了个喷嚏。

招娣的喉咙里像进了什么东西般难受，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对刘嫂说：“刘嫂，要不你再想想？我看这闺女长得好看，长大后或许嫁个好人家让你和刘哥享清福呢。”

刘嫂一听这话，眼泪霎时掉了下来，“你当我舍得吗？可我要是将闺女带回去……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三是怎么死的吧？”

刘嫂的话停顿了好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老三就是我不舍得带到这河里的，可是你刘哥他……他说家里坚决不会养女娃娃，就当着我的面儿举起了她……当时她的小脑袋就开了花，白花花的脑子夹在血里流出来，她当时得去的多痛苦啊……”刘嫂说完，嚎啕大哭起来，怀里的小婴儿不明所以，也跟着大哭起来，不知是在哭自己的命运，还是在哭素未谋面的姐姐。

招娣的眼睛瞪得老大，她还没经历过这些，肚子里的是她第一个孩子，虽然不知是男是女，但看上去相公还是疼爱的，每日都要在她肚皮处摸一摸，若是她的相公做出和刘哥一样的事情来……她不敢想。

刘嫂哭够了，麻木地走向河流，婴灵围成的阻隔墙并没有什么作用，她们眼看着这个母亲，带着和她们生前一样的小婴儿一步一步走到了河边。

怀里的婴儿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哭得更加厉害，河水浸湿了她身上的小被子，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小脸一抽一抽的。

招娣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转过头，不再看那条河。

“闺女，不哭，很快的，然后你就去找婆婆要碗汤，把你这混账爹娘全都给忘了，娘在上面一定会日日为你祈祷，让你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的，乖，不要哭啊，很快就好了……”

小婴儿的哭声从水里传出来，声音小了很多，可是很快，声音就没有了。

然后是巨大的哀鸣，那是那群婴灵发出来的，鬼魂的哭声同人的哭声是不一样的，鬼魂的哭声穿透耳朵，穿进心里，让人的心千疮百孔。

她们在哭，为自己，也为别人，为这孤魂野鬼的队伍又多了一只，为她们还未经人事就远离人世却又脱离不了人世的命运，为这滔天罪孽的世道和冷漠凉薄的人性。

招娣的眼泪无间断地流下，都是娘亲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孩子，每丢出去一个，心就少了一块儿，慢慢的就没有心了。

婴儿的尸体顺着河水流下，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刘嫂才从河边站起身，她踉跄着往回走，看也未看一眼招娣，嘴里呢喃着，“我的儿，我的儿啊……”

“刘嫂……刘嫂……”招娣轻轻唤着刘嫂，她却没有停下脚步，招娣的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快步走上前搀扶住刘嫂，渴望将自己手上的温度传给她。

可是刘嫂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般，只是口里继续呢喃着，我的儿……我的儿……

事情发生在婴儿的头七，村里人找到刘嫂的时候，她正挂在河边的一棵槐树上，身子早就僵了。

刘哥对刘嫂的死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他只是简单地给刘嫂裹了个草席，潦草地埋了，然后便急急地去找了媒婆，千叮咛万嘱咐，定要给他找个能生儿子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