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只数百人的队伍从盖娅城出发，沿着古代丝绸之路，朝着远在东方的终南大教区进发。队伍核心是调任这个教区的一些部门新官。

如今官员要是远赴他乡上任，必须带好家眷，行走几天到几个月。路途不仅遥远，而且盗匪横行，野兽出没。所以，通常会有几名、十几名去同一地方上任的官员约好日期，结伴出行，再邀请官兵集体护送。

这支队伍的首领就是旋风，他要调任终南大教区护教陆军副带领，达迪耶从自己微不足道的亲兵队伍里拨出一百人，由百夫长阿里夫指挥，护送女婿和其他官员一起出发。既然是正式调任，中央禁军也拨过一百名士兵随行。

苏吉拉纳和他们一路同行，去寻找余脉不绝的终南隐士。他已经读过《空谷幽兰》，书中描写的隐士们都信奉异教。如今当地还有很多隐士，在盖娅真理教的框架里修行。

没在京城看到终生难遇的千年庆典，这些人似乎并不婉惜。连日来城里的恶臭一日胜似一日，好多达官贵人都以各种理由暂避圣山脚下，更有些人担心会爆发瘟疫。杜亚美已经怀孕，旋风夫妻很关心胎儿健康，不知道熏天臭气会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拿到委任状，就急急在三月份离开了首都。

虽然以神话中的地母为名，但是盖娅真理教的教义却不来自古希腊多神教，其源头是拉夫洛夫和马利古斯提出的“盖娅假说”。他们认为，地球上万事万物互相关联，形成统一体，像一个生命那样可以自我平衡。如果人类突破这种平衡，必将摧毁生态，贻祸地球。

这样高深的学说只在知识分子中流传，必须用通俗形式让社会大众也能接受。于是，186派通过大集会创立盖娅真理教后，便确立了这样的基本教义。最高崇拜对像不是神明，而是自然，也就是万事万物构成的神秘整体。人类天生就是自然的对立面，因为必须要从自然中获取资源才能生存，所以人人都有原罪。只有敬畏自然、回归自然，才能获得幸福。如果狂妄自大，企图以人力改造自然，就会加剧它的失衡。轻则令自己命运悲惨，重则连累他人受到自然惩罚。

一个人是这样，一群人、整个人类也是如此。人伦道德必须以自然为基础，遵循自然，符合自然。然而，因为禁绝了科学，人们并不知道自然界到底以怎样的规律运行，只是把它想像成一个抽像的生命体。如果某地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就说明那里人与自然关系和谐。反过来，各种天灾都是自然对人类狂妄无知的反击。每逢天灾，当地大教士都要检视内外，看是什么人做了怎样悖德之事。

作为盖娅真理教的对立面，科学就是人类征服自然这种野心的体现。种种迹像表明，当时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彻底崩溃，自然即将以全球灾难来毁灭人类，黄石超级火山爆发就是初步征兆。然而，“盖娅之子、道义之父、环宇镇魔导师”卡钦斯基以通天智慧洞悉这些规律，率全球教众捣毁科学魔鬼，方才挽救人类血脉存留至今。

所以，每个虔诚的盖娅真理教徒都有两件义务。一是勤修苦练，避免功利、争胜与好奇三种心魔过分膨胀，让科学魔鬼无法在自己心里滋生。二是发现任何地方有人阴谋恢复科学这个大魔鬼，都要坚决与之斗争。

这些基本教义，苏吉拉纳从小就背得烂熟。然而年龄越大，经历越多，越对它们产生怀疑。不把自己的头脑理清，他无法再做什么事情。为了释清这些怀疑，苏吉拉纳继续着漫长的修信之旅。

一路无事，旋风的心思都放在老婆身上。杜亚美已经小腹隆起，举止不便。她带了一个名叫喜莲的贴身女仆，一路上照顾饮食。看到弟媳有孕，苏吉拉纳也很高兴，和阿莱塔纳一起干些搬搬杠杠的力气活。

就这样，一行人走到高加索山脉南侧，路经草原，前面隐约有金铁交鸣之声，尘土飞扬，好像是在打仗。旋风一惊，马上让士兵把各级官员和家属保护起来，再派阿莱塔纳前去察看情况。不一会，阿莱塔纳带着一个护教军军官骑马返回，那名军官一看旋风的军衔，立刻下马施礼，汇报情况。

原来，附近的波斯人和土库曼人为一片水草的归属，历年都有争斗。以前是小摩擦，这次不知道是谁先杀了谁的人，导致血族复仇。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治安军已经无法弹压，地方官只好出动护教军。不过，这些军人和冲突双方没有利益关系，谁都不想得罪人，只是在战场附近监视，不使战火扩张到其它地方。

听明情况，旋风想起队伍里有几名士兵分属这两个民族。马上令人收走把他们的武器，夹在队伍中间监视起来，免生事端。然后，他带着苏吉拉纳和阿里夫骑马来到现场。视野里，上千名两族牧民各持武器，骑着马混战在一起。场中已经倒下上百人，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垂死挣扎。这些牧民身穿民族服装，各自还有鼓乐队，鸣金助威，颇似小型军队在作战。

而真正的军队——当地护教陆军约有一百多人，骑在马上监视着战场。忽然，十几个波斯大汉跃马驰来。他们穿着紧身衣，一律缠着黑头巾，手持圆月弯刀。为首一个年轻大汉看到身穿高级指挥服的旋风，立刻跳下马施礼。

“波斯族长莫赫塔季拜见指挥大人。”

“你们这是在和谁打仗？”旋风明知故问。

“土库曼人，他们霸占了我们的草地！”莫赫塔季吼道。

“你们去盖娅城向行政区划委员会申诉了吗？”

“哈哈，我知道那里有这么个老爷部门！那边我派人投诉，这边赶走土库曼人，两不耽误。”

旋风把眼睛一瞪：“大胆！以民族为旗号私自械斗，是何罪行，你这个族长怎能不知道？”

真理纪元263年，教会史称“同心圣战”的全球大战结束，真理教削平各大民族势力，彻底废除一切残存的国家政体，将全世界划分为大教区进行直接统治。从那以后，任何人以民族为号召发动战争，均要遭受所有护教军围剿。

“哪是我们挑起的，分明是他们！”虽然旋风军职很高，但是莫赫塔季完全不在乎。他看得出来，此人只是路客，于是转向比旋风低几个教阶的本地百夫长。“刚才这位总兵大爷是谁？他想管我们的闲事？”

那个百夫长先是把脸一板，喝斥他不许无礼，然后向旋风陪着笑。“长官，他们既不是异端，又不是魔媒，绝不会挑战正教，争来斗去无非是为一口饭。再说……”军官压低声音：“下面的人越斗，我们岂不是越好管？”

阿里夫也提醒主官，现在远在他乡，不宜惹事。这两族人虽然不是官兵，但如果惹了他们，弄几百人过来把他们劫杀，再伪装成强盗袭击，几十年未必查得出真凶，这种事不是没有过。

旋风和苏吉拉纳在兄弟群岛长大，那里的各种势力都服全宁梓，见不到这种你死我活的械斗。是的，不过就是为一口饭。在这个时代，多几只羊，少几只羊，那不是财富多少的问题，简直关乎生存。

既然阻止不了非法私斗，旋风只好让当地军官派几个士兵，给他们另外引一条路，让文官和家眷们避开血淋淋的战场。

“大哥，也许那个魔媒说的是真的。”旋风边走边感慨。

“哪个魔媒？”苏吉拉纳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知是在指谁。

“就是奥德里奇。他说，只要人口随意增加，土地和粮食自然不够，就会发生战争，把人口硬减下去。战争中人们为什么而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从别人嘴里抢粮食。”

“哼，这种事还用他说，任何时代不都是这样吗？”

旋风没有反驳，奥德里奇说过，在科学时代里，这个规律曾经失去作用。可惜他并不是目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