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三位专家推荐，《科学世界基本图景》也已经考试合格，苏吉拉纳进入自我陈述阶段。

如果在世界其它地方，很难凑齐几个秘密会员来听一名新人做陈述。但在科学镇里，不仅四个学部的主持人齐齐坐在苏吉拉纳面前，还有不少会员旁听。每次接纳新人都像大家的喜事，看到来了新生力量，会员们内心的喜悦不亚于自己结婚生子。

苏吉拉纳开始陈述入会动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想解弟岛人民于倒悬。

“虽然我曾经是真理教的官员……”直至这时，他仍然不愿意把真理教称为“邪教”，这让有的听众皱起眉头。“……但我的责任感是与兄弟群岛人民相处时培养起来的。海盗入侵时，弟岛军民拥戴我，在我的组织下打击海盗。我觉得他们依然需要我。但是他们蒙受的苦难，真理教义中没有答案。人类不掌握自然规律，才招致这些苦难，靠那些善恶美丑的空洞议论不可能解决。只有科学才能帮助人类征服自然，解放自己，也会解救我的这些同胞。”

“除去社会大义，你是否还有个人动机？”帕格莱特捏着蘸水钢笔，盯着苏吉拉纳。这时，他们还没制造出能贮存墨水的钢笔，更不知道要用铱合金制造笔尖。只有专家才使用昂贵的手工钢笔，苏吉拉纳这些学徒只有蘸水的鹅毛笔。

个人动机？要不要讲出来？这段时间与科学人相处，他们的真诚坦率打动着苏吉拉纳，也鼓励着他。“有的。我爱着一个姑娘，我们之间已经到了快要互相表白的程度，她突然就困在海禁圈里。从那以后，我日夜都想闯进去找她。以前我觉得这只是幻想，海禁要持续三十年，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现在跟着你们，我又有了希望。说实话，我比较不出这两个愿望哪个大，哪个小，每个都很强烈。”

苏吉拉纳听到了掌声，他四外看看，听众很多，都挤在一堆，他不知道是谁拍的，便朝人群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好吧，感谢你的陈述，我们会通知你评审结果。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能跟着我们继续学习，共同发展科学。”奥德里奇作了总结。“即使你最终不是会员，知识总是有用的。请尊重它，用一生去追求它。”

苏吉拉纳退回自己的座位，另一个申请人坐到椅子上开始自我陈述，正是甄淑兰。她讲了自己的姐姐，被父母嫁给一个汉族官员作填房，终日抑郁，二十多岁就死了。自己不想重复姐姐的命运，抗争的结果就是被族人沉塘。

“学了历史科学后我才知道，这些故事根本不新鲜，它在人类历史中上演了几千年。不过，历史上还有那么两三百年，女人赢得了一定的地位，那就是辉煌的科学时代。人们主要靠脑力工作，女人可以靠智力弥补体力上的不足。科学时代消失后，女性重新成为二等人类。正是科学家园的教育，让我从个人的小仇小恨中抬起头来，看到解放世上所有女性的希望在哪里。所以，我坚决要加入科学大会。”

苏吉拉纳仔细地听着。这个理由他从来没想到，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理由加入科学家园，它能给所有这些问题都提供答案吗？

苏吉拉纳早在盖娅城就见过甄淑兰，直到这时才听她讲自己的过去。甄淑兰本是大家闺秀，祖上几代经商，家财丰厚。她从小喜欢音乐，祖父就把她送到昇平署学习雅乐。

真理教禁绝科学，相反却大兴高雅艺术，认为如果谁有聪明才智，不妨在艺术领域释放出来。历经千年演化，舞台上形成了傀儡戏和真身剧两大领域。前者包括木偶、皮影等各种需要机巧的艺术，后者专指真人进行的各种表演。其中像歌剧、声乐、芭蕾这些表演形式都传承下来，统称雅乐。

如果是由昇平署出资训练的艺人，那就只学习雅乐，出师后要么为宗教仪式服务，要么为精英阶层演出。民间的真身剧归为俗曲，就是有地方风格的各种表演。

祖父把她送到昇平署学习雅乐。即使最终不登台，也想把孙女培养成大家闺秀。不料到甄淑兰父亲这一代，汉俗复兴运动闹得越来越厉害，生父坚持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绝不能抛头露面，从艺更是有悖妇道。祖父活着，父亲还不好违背。祖父一死，父亲便把女儿从盖娅城叫回来，不许再登台，直到沉塘事发。

“当年我已经二十岁，早过了可以裹脚的年纪，他还想给我实施那种酷刑。我从他那里感觉不到一点父爱。就是他们这群人，让汉人越来越愚昧。希望家园能给我力量，改变汉人姐妹的命运。”

几名学徒都作完自我陈述，小田雅子又给他们宣布会员应尽的各种义务。“每位会员都要参加人体实验，死后遗体要供医学科研与教学。这一条，你们都同意吗？”

“人体实验？最大的危险是……？”苏吉拉纳问道。

“死亡！”小田雅子直接亮出上限。“我们现在医学水平很低，实验条件也差，有些人体实验会直接导致死亡。你们入了会，就要有思想准备来承担这个风险。”

“好吧，我没问题！”苏吉拉纳死过好几次，听到这里马上应承下来。“从我身上能研究出有用的成果就行。”

这一期的几个学员，只有苏吉拉纳和甄淑兰通过了自我陈述，他们还要给科学家园作出实际贡献。苏吉拉纳力气大，就在一些科学实验里当助手，帮着扛抬实验用具。这天，他和另外两个会员把一架滑翔机抬到魔都主峰顶上。

这座小山有一百多米高，当年在这个位置上耸立着陆家嘴的三幢超高层建筑。退魔还天运动中，教徒们总共装了一千吨炸药来摧毁它们。因为不是定向爆破，一阵巨响之后，三幢楼彼此交叠塌在一起。真理教徒干脆把周围的工程废土都运过来填埋上去，最终形成一座山峰。

经过百灵队长年修整，已经有条小路直通山顶。百灵队在那里设了观察哨，监视墙外动静。在这个完全没有空气污染的时代里，他们可以看到几公里远。

今天，科学家园里面著名的航空专家杨国祥要在这里进行滑翔实验。那架滑翔机由木料和布制成，无法折叠，只能在做好后用几个人抬上去。到了峰顶，杨国祥让他们把滑翔机绑在他的背和双臂上。

“杨先生，这个机翼好像不能摇动啊？”苏吉拉纳好奇地问道。

“摇动？”

“是啊，我想，您一会要像鸟那样扇动它才行吧？可我没找到能够活动的机关。”

空气动力学知识有点复杂，没写入《科学世界基本图景》。像鸟一样摇动翅膀，这是苏吉拉纳凭借常识设想的飞行原理。杨国祥听罢，神秘地一笑。“我该怎么飞，一会你就看到了。至于原理，留给你以后慢慢学吧。”

说完，杨国祥猛跑几步，纵身跃下峰顶！

苏吉拉纳第一次观看滑翔机，这哪是科学实验，根本就在玩命。他无法想像一个人从这么高跳下去还能不死。更不明白的是机翼并没有扇动起来，怎么不会直跌下去？

杨国祥显然不是第一次作这个实验，他不断地调整身体，一会压向左右，一会侧向右面，通过这种方式操纵滑翔机，利用气流滑行，一直飞到伏魔江面。他还无法掌握降落技术，只能先用江面作降落场。滑翔机猛拍水面，右翼掉了下来。科学家园的小船已经守在那里，几个人立刻跳下江去，把杨国祥和他的滑翔机捞了起来。

魔都里面住着一万多人，除了坚守岗位的，至少六七千人围在小山周围看飞行表演。活人能够离地而去，这是难以理解的景像。

“魔术，绝对是魔术。”

“这是光明的力量，他会驾驭光明之力。”

“不不，这没什么用，这就是杂耍。”

“……”

各种议论纷纷而起，科学人们对此见怪不怪，继续做他们的事情。光靠思考，苏吉拉纳当然找不到答案。到了晚上，他按奈不住好奇心，就去请教杨国祥。后者一边喝酒，一边给他比划着讲解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杨国祥其貌不扬，身材比旋风还要瘦小，但他在苏吉拉纳眼里简直就是神人。

“懂了吗？”

“不是很懂。”

“没关系，以后再慢慢学，掌握科学不是一两天的事。”

就这样，靠着不断地给专家打下手，苏吉拉纳终于通过了审核。甄淑兰和比尔伯也一起通过考核，后者刚过十四岁生日。因为从小跟着父母学习科学，知识比许多成年会员都多。只是因为年纪小，一直没给他办理入会手续。

在审议甄淑兰的入会资格时，审议者遇到了一个程序性问题。甄淑兰反抗的对像不是邪教，而是当地汉俗复兴运动，她的相关事绩可以算成入会业绩吗？为此，资深会员们着实争议了一番。他们都很欣赏甄淑兰对科学的执着，但这个问题涉及到科学家园的宗旨，他们是否是个只针对盖娅真理教的反抗组织？

有人提议，真理教风俗审验局接纳了不少中世纪的反科学风俗，除了汉俗复兴运动外，还有维护印度教传统的萨蒂－焦哈尔协会，以及星相术、龟卜术等民间方术。应该统统把它们称为“在邪教庇护下的反智主义”，与邪教一并对待。

还有人指出，苏吉拉纳被迫逃入魔都的直接原因是杀死田方。当时他抵制的对像连汉俗复兴运动都不算，只是一种秘密的民间巫术。这件事就连苏吉拉纳自己都没当成反邪教业绩申报，但其实也具备类似的意义。

当今世界有些偏远地区巫术流行，也并未得到教会承认，甚至有些地方当局也在镇压巫术。如果一个人致力于反对这些民间巫术，也应该算成愿意走向科学的证明。

最后，评审会建议改变章程，将“反对邪教及一切反智主义”的行为都视为入会业绩，予以承认。

真理纪元1003年，公元3033年3月15日，苏吉拉纳、甄淑兰和比尔伯在斯帕恩的主持下宣誓入会。科学家园没有旗帜，没有符号，只有一本《科学世界基本图景》。每个人都把手按在这本书上，跟随斯帕恩念诵入会誓言。

“在人类陷入愚昧的今天，我志愿加入科学家园。培育科学的种子，弘扬知识的力量，为此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我将这样度过一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誓将整个生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启蒙全人类！我愿把生命变成火烛，照亮人类的启蒙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