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爸让我回车上拿点东西。”

“你又想偷开你爸的车吧？”仓库值班员笑呵呵地给小卢开门，“当心点，别再叫你爸逮住喽！”

仓库有好几层，面积很大，有小卢领路，两人很快找到机甲维修区。

路上，砂莉留心观察，记住了通往羚羊号停泊区的通道。

“哇噻！真有战机哪，我爸都没说过！酷毙了！”小卢拉住待维修机甲的舱门，试了试，打不开。

砂莉也是猜的，因为柳叶角也常把待维修机甲暂存在仓库。

“等会啊，我给我哥打个电话。”说着，她绕到战机的另一侧。

小卢等在原地，兴奋地扒着门缝往里瞧，可惜舱门严丝合缝，什么都看不见。

5分钟过去了，砂莉还没回来。

10分钟过去了……

“砂莉？”小卢有点着急，心想她哥哥是不是不同意呀？忐忑地绕到另一侧，愣住了。

人呢？

在小卢扒门缝的时候，砂莉已经悄然离开，迅速乘坐电梯来到仓库的最高层。

羚羊号停在靠近出入口的区域，货运机甲，机头绘着黑色羊角，机身透着一种上世纪的岁月沧桑。

她舒了口气。

本来只想先摸摸情况，能救便救，实在不行也不勉强，但这架破旧机甲让她看到了希望。

作为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克隆人，柳叶角的所有技术工种，砂莉基本都干过。战机她开不了门，但这种型号老旧的货机，登机是小菜一碟。

她见左右没人，猫腰在机头下方找到维修舱门。原本需要钥匙才能打开，但他们这些资深维修工，懒得领还钥匙，都练就了一项本事。

她从兜里掏出一只发卡。

这是厉锋给她买的，她从背包里顺了过来。

她把发卡的铁丝掰直，探进锁孔中，轻轻一拨，舱门应声弹开。

不错，手艺没生疏。

砂莉给自己打了个好评，刚准备进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哇！赞！”

砂莉激灵一下。

蓦地回头，只见小卢和她同一个姿势蹲在机腹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奇。

“这个怎么弄的？”

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重点不对，便换上一副受伤的表情，装作气鼓鼓道：“你根本不是来看战机的！你是骗我的！哼！”

这小子，属狗的吗？怎么跟来的？

一瞬间，砂莉脑中闪过不止一种应对措施。

她甚至在想，必要时，如何打晕他。

小卢喋喋不休，“都说是最强组合了，你怎么单干呢？还以为我们是朋……”

“别多管闲事。”她冷冷道。

小卢开玩笑的表情凝固了。

眼前的砂莉，和刚才笑容可掬的女孩，判若两人。表情一冷下来，有种六亲不认、佛挡杀佛的狠厉。

他怔怔地吐出最后一个字，“……友。”

这个字让砂莉也怔了一下。

朋……友吗？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没有自然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她也不懂什么叫做“朋友”。

可是，她清楚地看见少年眼中受伤的情绪。

哎呀，她烦躁地想，所以一拳打晕最省事了啊！

“谁？”

外面突然有人厉声喝道。

砂莉一惊。

糟糕！被发现了！

该怎么办？文还是武？

“出来！”

小卢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转身，不妨突然被砂莉扑倒，捂住了嘴。

“谁呀？”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顺着机尾与地面的缝隙望出去，已经能看到巡逻员的军用皮靴。

偏偏身下这家伙不配合，手扒脚蹬。

她狠狠按住小卢，用口型威胁：“你敢告密就死定了”！

小卢一怔，停止了动作。

砂莉稍稍放心，扭头寻找逃跑路线。不料，小卢趁她分神，猛地一挣，窜了出去。

王八蛋！

既然暴露无疑，溜是溜不掉了，砂莉蹭地跳起，准备钻进维修舱门。即便被捕，也要把走私克隆人曝光，她不好过，苏伊士也别想好过！

然而，意料中的危局没有出现。外头，小卢发出“嘘”的一声。

砂莉顿住。

事情的发展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保持着攀住舱门的动作，侧耳听着外头的响动。

“我正躲我爸呢，”小卢小声说：“你别出声啊！”

“你又皮了吧？”巡逻员配合地压低声音，笑道：“行啦，没看见你。”

皮靴调转方向，走远了。

砂莉默默站了一会，又一言不发地蹲了下来，面朝着小卢。

小卢钻回来，脸上伪装的笑容便垮掉了。往砂莉的正对面一蹲，没再追问，可是也不走。

砂莉把脸伸到他面前，闭上眼，“揍我吧，不还手。”

小卢一愣，“揍你干嘛？”

砂莉很烦躁。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呢？

既然不动手，她只能选择把秘密分享给小卢。

小卢先是大吃一惊，随即竖起大拇指，“砂莉，你是大英雄！”

砂莉：“……谢谢。”

十分钟后，两个半大孩子从维修舱门爬进机腹。

“砂莉，等等我，我卡住了……”

这里是货机的最底层，低矮逼仄，只能匍匐前进，时不时还要在各种管道线缆间钻进钻出。小卢不如砂莉身手灵活，艰难地爬到一个狭窄的转弯处时，头和脚一东一南，卡成了一个狼狈的钝角。

砂莉叹气，“所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来呢？”

“因为我们是宇宙最强组合啊！”

砂莉：“……你的宇宙是不是小了点？”

两人一拉一蹬，费了老大劲，终于把小卢拔|出来，合力通关了这层。攀上一段短短的竖梯，顶上就是通往行李舱的圆形舱门，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一般来说，走私团为了躲避检查，常把克隆人藏在行李舱。

砂莉掏出发卡，正要如法炮制撬开门锁，却听头顶“咔嚓”一声，似乎有人拧开了锁扣。

砂莉吓了一跳。货机中居然还有走私团成员？！

来不及思索，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抢门把手。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要争取时间，让小卢先跑。

不过她还没抢到，舱门已经咣地掀开了。

小卢魂飞魄散，差点从竖梯上掉下去。

然而，顶上的人比他们更惊骇，见了鬼似的。

舱门之上，挤挤挨挨围着一圈脑袋，畏畏缩缩，惶恐不安。

每张脸孔砂莉都熟悉，不是走私团，全是克隆人。

*

货机的行李舱只有单人宿舍那么大，居然挤着三十多个克隆人，舱内环境恶劣，散发出一股臭气。

小卢震惊地站在他们中间，简直被颠覆了三观，完全无法相信，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苏伊士呢？

苏伊士，不应该是光明之城吗？

砂莉说明来意，克隆人沉默着，望向最里侧的角落。那里躺着一个瘦弱的少女，浅金色的头发，双目紧闭。

找到了。赶在离港前夕，太好了。

小卢惊讶，“这不是那个……那个……”

这个人，与他在大厅中擦肩而过的红裙女孩一模一样。真正意义上的“一模一样”，不仅脸孔，甚至身高、可能连年龄都一天不差。

“不是，她是那个可可的妹妹，另一个可可型的克隆人。”

“妹妹？”

“瞪着眼睛干什么？克隆人不能有姐妹吗？”

虽然女孩的表情故意凶巴巴的，小卢却怎么感觉，砂莉的语气非但不凶，反而好像有点温柔呢？

严格来说，克隆人诞生于培育槽中，每一种型号都可以无穷无尽地繁衍，并没有传统意义上兄弟姐妹的概念。但在同批培育的同型号克隆人之间，常常会把彼此当作兄弟姐妹。

寻觅温暖的亲缘关系，可能是人类共同的本能吧。

砂莉避开地板上的腿脚往里走，“她生病了吗？”

“肺炎。”旁边的人低声回答：“今天上午，死了。”

砂莉呆若木鸡。

“唉，本来货主要的是她，可前几天她开始发烧，蛇头就带她姐姐下机了。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她就有机会下机、治病、得救。一步之差。

身为克隆人，生与死从来都不由自主。

身后的小卢不敢置信，再三确认、难过、哽咽，然而砂莉一言不发。

又来晚了……又晚了一步。

但和无忧无虑成长在阳光下的少年不一样，她的身边充斥着死亡，晚了就是晚了，眼泪无济于事。

她问剩下的克隆人，“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所有的克隆人都拒绝了。

小卢更加迷惑了，“为什么不走？你们会被卖掉啊！”

有人讷讷回答：“可我们……我们能走去哪呢？”

并不是所有克隆人都渴望独立自由，眼前的他们，才是联盟克隆人的常态。

小卢还想再劝，被砂莉打断，“既然他们自己都不愿意争取，那我们也没必要再管。”

两人悻悻而归，又挤进下层的线缆丛林。

这回仍是砂莉开路，小卢跟随。到了那个要命的转弯处，小卢手脚并用，使劲蹬了一脚舱壁。

砂莉感觉整个货机都在颤动。

“你打算把货机踢翻吗？”

“啊？”小卢莫名其妙，“我以为是你在踢咧！”

砂莉已经爬到舱门处，回头一看，小卢的双脚又被线缆缠住，根本动弹不得，哪里踢得到货机？

然而颤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更剧烈了。并且，伴随着机身的颤动，似乎从遥远的天边，还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闷响。

像人造雷电。

“什么声音？”小卢第十八次试图解开脚上的线缆。

“我去看看。”

砂莉跳出舱门，走到空旷处，发觉不止羚羊号，所有机甲连同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

她立即转身，飞奔折返，就在这时，刺耳的尖啸陡然降临！

空袭警报！

小卢在货机里喊：“空袭演练吗？”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了他的发问，仓库顶棚轰然炸裂，碎片如暴风骤雨，席卷而来。

砂莉猛地被掀翻在地，无数碎片掉落身侧，砰砰作响。但她完全吓傻了，竟不知要躲，只是大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头顶上，从顶棚裂开的豁口中，露出的那架硕大无朋的橙红战机。

火……火星军！火星军！！

战机快如闪电，一个俯冲，从豁口掠过的刹那，一团白光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世界。

冲击波排山倒海，砂莉被弹到空中，飞出去数十米远，跌落在一堆纸箱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醒来，发觉自己竟然还活着。

仓库已被夷为平地，一架又一架机甲从空中呼啸而过，四面八方，火光频闪。

火星军攻进了苏伊士？

小卢？小卢呢？

她跌跌撞撞地滚下纸箱山，在敌机的轰鸣中，突然听见一声“救命”。

循声望去，左前方不远处，地板炸开的大洞前，瘫着一架破烂的机甲，机翼已经不见，但机首的黑色羊角还在。

小卢！

砂莉飞奔近前，惊骇地发现，何止机翼，羚羊号整个被腰斩了，尾部掉到下一层，只有机首挂在洞口边缘，摇摇欲坠。

她趴在洞口边俯望，在藤蔓似的缆线中间，找到了栗色头发的少年。

缆线从机腹断面脱垂出来，小卢一只脚被缠住，倒吊在洞口下方，侥幸活命。

羚羊号的尾部已炸成一地碎片，散落在下一层的地板上，其中夹杂着一些残缺不全的尸体。

那应该是行李舱的克隆人。

砂莉心脏在胸腔里，突突地抽搐。

她刚才离死亡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差一点……差一点就是她了。

她不敢再看那些尸体，俯身大喊：“小卢！”

小卢几乎要崩溃了，一听到喊声，登时热泪盈眶。

“啊！砂莉！你没事，太好了！”

“抓住我！”

砂莉向他伸出手，小卢也拽着缆线奋力去够她的手，但两人离得太远，够不着。

“再来一次！给我手！”

砂莉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出洞外，但几次三番都还差着一截。

小卢仰望着瘦小的女孩，弹落如雨，她一手抱着头，蜷缩在新一轮的轰炸中，随时都可能被击中，或者被震落，摔进下层。

而另一只手，却还直直地伸向他，急切地喊：“你怎么不动了？快往上爬呀！”

小卢默然片刻，没有应声，却缓缓地把手缩了回来。

“你快跑吧！”

砂莉一愣。

小卢哭了，“你跑吧！不然咱们俩都会死……”

砂莉怔怔地望着他。

这话听起来很蠢，但，确实是实话。

她救不了他，而这层很快会全部坍塌，硬要逞英雄，她也会白白送命。她确实努力过了，在冒着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不算对不起他。

砂莉直起腰，后退一步。

她在心里对小卢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喊住我，或者喊救命，我就留下来。

但，身后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他很害怕，怕得止不住落泪，可是再没有挽留她。

没时间耗下去了。

砂莉咬了咬唇，转身向出入口跑去，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