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校，”驾驶台前，通讯兵扬声汇报，“收到一条越级通信，来自1521小队，是否接听？”

厉锋心头一跳，立刻说：“接进来。”

通信只有三个字：“厉锋，我——”

随后，声音和屏幕上代表砂莉的机甲图标一同消失了。

厉锋的心脏像被狠狠暴击了一下，疼得他整个人都支撑不住，几乎栽倒。

通讯兵见他突然脸色煞白，急忙起身搀扶，“厉少校？”

“呼叫152103！”厉锋推开他，“快呼叫！”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空缺的地方，期待出现什么奇迹。也许砂莉弹射出舱了，也许信号出故障了，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应答。

通讯兵尝试三次，统统失败。

厉锋双手撑在驾驶台上，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倒下。

“95基站仍未摧毁……”

有个声音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耳畔轰隆作响，听不清，也不想听。

如果他没有让学员兵负责外围……

如果他没有送她参军……

如果他没有上报那个计划……

“您需要医务兵吗？”那个声音加重语气，“长官？”

厉锋骤然清醒。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身旁的约翰逊和一众官兵，看到一张张或惊愕、或紧张、或不知所措的面孔。

对了，他是指挥官，是整支部队的主心骨，他肩上，还有几万条生命。

他不能乱，尤其在这个时候。

“命令……”一开口，声音还是嘶哑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痛楚，用尽量镇定的声调对约翰逊说：“命令十四大队接手任务，摧毁基站。”

约翰逊不知道厉锋为何突然失态，本来想再提点几句，但两人短暂对视那一刻，他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了晶莹的水光。

他收回了责备的话，默默坐下，协助厉锋调动部队。

十四大队接到命令后，立即全速返回。但他们距离基站较远，抵达尚需一段时间。此时，95号基站上空，联盟的机甲只剩下唯一一架。

那是一架补给机。

补给机的速度远比不上侦察机，冲锋时，威尔落在了后头，亲眼看到深渊吞噬前方机甲的情形，侥幸躲开了死神。

在火星军行成合围之前，他孤身闯过了敌方的火力封锁网。

威尔：“我已到达指定天域，请求支援。”

频道中一片静默。

后方，橙红军团步步进逼；前方，数排炮口守株待兔。

威尔冷汗涔涔，“请求支援！十五大队！有人听见吗？”

无人应答。

在这可怕的死寂中，他突然意识到，十五大队已经全军覆没，只剩他自己了。

他的前后左右，已被火星军牢牢封死。想要逃出生天，绝无可能。

而此刻，十四大队尚未抵达。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他居然是唯一一架飞临基站的联盟机甲，并且，还是一架手无缚鸡之力的补给机。

他微微倾身，向窗外俯瞰。

云海满目疮痍，废墟之上，那高高的引力波通讯塔，不偏不倚，正矗立在他的脚下。

目光移到右手边的一块小屏幕，上面显示着弹药储备余量。

虽然他战斗力为零，但机上还有78发炮弹，能将半个云海夷为平地，别说区区一个基站了。

两架橙红战机狞叫着，左右包抄过来。威尔几乎毫不犹豫地，猛地把机首压到了底。

补给机以几乎90度的姿势，垂直扎向地面。

火星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炮弹倾泻而出。补给机机尾、机翼、机腹多处中弹，但这一次，命运站在了联盟这边——连储弹舱的舱门都在燃烧，装载的炮弹居然没有在空中爆炸！

威尔的视野中，通讯塔越来越大。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几秒。

有液体从眼角向后滑过，湿湿的，凉凉的。

无论他多么骄傲，多么自大，终究也只是个还不到20岁的年轻人罢了。

“我不……不害怕……”他闭上眼，颤抖着唇，给自己打气，“完成使命，我……我光荣……”

他说下不去了，大脑一片空白。

橙红战机疯了似的合身猛撞，一下铲掉了补给机的尾巴。但补给机坠落的速度丝毫未减，仍带着残破的半截机身，带着不可逆转的雷霆之势，义无反顾地扑向塔尖。

生命的最后一刻，威尔把脑海里闪现的唯一一句话念了出来：

“我……是光荣的……地球联盟……”

一团火球拖着长长的尾焰，风驰电掣，从天而降。

通讯塔轰然爆炸，火焰直入九霄，吞没了年轻士兵最后的声音。

所有基站全部销毁，引力波的信号，倏然中断。

那一瞬间，火星军的攻击似乎齐齐停顿了一下。

但那只是万分之一秒甚至更短的停顿，还没人有所察觉，时机便稍纵即逝。

但砂莉感觉到了。

她的侦察机在极高的加速坠落状态下，突然猛地一个急停，砂莉猝不及防地被甩出座椅，安全带发出几乎撕裂的声音，但总算没让她和前窗来个死亡之吻。

砂莉感觉肋骨仿佛被砸了一锤，生生给疼醒了。

她呻|吟一声，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漆黑的宇宙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五光十色的流光，像定格在照片中的北极光。

云海城消失不见，联盟军和火星军也踪迹全无，她的四周，只看得见无数的机甲残骸，有的扭曲变形，更多的，粉身碎骨。这些残骸，全是蓝色的联盟机甲，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蓝色深海。

但这还不是最诡异的。

仔细观察，砂莉发觉，无论是残骸、流光，还是她自己的侦察机，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电影里被暂停的画面，纹丝不动。

在星际中航行，当相对速度一致时，难免会产生对方与自己处于静止状态的错觉，但有经验的驾驶员都能轻易区分相对静止与绝对静止的区别。更何况，即使没有外力作用，单是惯性飘浮，不同大小、重量、形状的物体，其飞行速度、旋转姿态都不尽相同，那些数以万计的机械碎片，绝不可能全都被点了穴。

砂莉十分肯定，现在，周边的一切，都是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

就好像，除了她之外的整个世界，时间都停摆了。

奇诡而绚彩的背景，莫名失踪的天体，异常浩大却又极端静默的垃圾海洋，这一切，都让砂莉心生异样：这里似乎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太阳系，而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

这是什么地方？该不会是濒死之时的幻觉？

砂莉尝试联络大队、重新定位，但沮丧地发现，侦察机的驾驶系统似乎发生故障，通讯和定位功能都无法使用。

她伸长脖子，再次望向窗外，想要尽量找点线索。

忽然间，眼前一亮。

在残骸的海洋里，她找到了几乎被淹没的侦察机的身影。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卢的机甲。

大体上没怎么受损，很有可能人还活着。

砂莉欣喜若狂，立刻解开安全带，爬上座椅，四下眺望。

幸好1521进退一体，四人相隔并不太远，她很快就找到金仁俊和大卫的侦察机。

四架机甲仍然保持着楔形编队，正是坠入深渊之前的队形。

砂莉醍醐灌顶。

这个异世界，就是深渊！

就是具有强大吸引力的那个怪物！

她，1521，和被吞噬扯碎的十五大队一起，都被困在了这个深渊里。

砂莉赶忙联络队友，没有回音，但信息显示已送达。

也就是说，1521的内部网络连接仍是畅通的。

她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利用精神力侵入三机，夺取了控制权。

从三机的监控看到，小卢他们或躺或歪倒在驾驶座上，昏迷不醒，但维生系统的数据一切正常。可能是被拖入深渊时，瞬间遭受高达五六倍的重力冲击，失去了意识。

此时此刻，砂莉无比感激当初厉锋对她的魔鬼训练。

既然能够被拖进来，她猜测，也应该能够逃出去。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正确的出路。

裸眼定位她不擅长，得靠小卢。

砂莉将精神力稍稍收回一些，空出一部分精神网络，以便小卢重新连线。然后，她操纵小卢的维生系统，瞬间降温20度。速降速升，等于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冰水。

小卢一个激灵，冻醒了。

可怜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左顾右盼。

砂莉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机身一震。

仿佛有人按下了启动的开关，刹那间，整个世界突然活了过来。

深渊扭曲成巨型暴风眼，流光、残骸、连同她的机甲，都身不由己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连天接地的恐怖漩涡。

砂莉猝不及防，被狠狠抛到地上，手臂重重着地，顿时疼得撕心裂肺。

头部大概也受了伤，眼冒金星，流光都变成了折线形……

等一下！

她使劲眨眨眼，惊讶地发觉，景象不一样了。

漩涡仍在，但与之前她眼中的一片混沌不同，此刻的漩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折叠痕迹，像手风琴的风箱。褶皱由疏至密，连绵不绝，沿着漩涡呈螺旋型铺展开去，遍及整个深渊。

在某个褶皱的平面上，一架侦察机正渐渐被卷入漩涡，看起来十分眼熟。

咦？那是她自己？

她怔了下，随即明白了，这并不是她双眼所见，而是小卢眼中的景象——确切地说，是经过小卢大脑加工的视觉影像。

精神力遥控机甲，砂莉早就驾轻就熟，但这么怪异的体验，她还是第一次经历。难道是因为两人精神力共存于一个系统的缘故？

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经由小卢的眼睛，她有了一个惊骇的发现：处在褶皱折叠线上的机甲，正沿着褶皱的弯折而弯折，二者折叠的形状和角度，惊人的一致！

原来，这就是那双玩弄机甲的魔鬼之手！

她瞬间醒悟，无论深渊、漩涡、还是褶皱，原本都是肉眼看不见的，之所以现在能被观察到，是因为机甲被粉碎后，不知什么原因，粘附在褶皱表面，无意中勾勒出褶皱的轮廓。就好像通过桌面上铁屑组成的图案，就能够推测桌下磁铁的形状。

道理简单，但能在浩如烟海的垃圾堆里分辨出蛛丝马迹，也只有小卢办得到。

小卢的精神力突然剧烈波动了一下，显得紧张而急迫。不必他说出口，砂莉即刻感应到，危险在逼近。

侦察机仍在翻滚，她顾不上检查手臂是否骨折，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抓住椅腿，用力把自己拽上座椅，安全带自动固定住她。

外界景象映入眼帘，自动切回她的视角。

机甲残骸被漩涡裹挟着，相互挤压、切削、碰撞，火花四溅。再加上被褶皱弯曲折断的机甲，时不时爆起的烈焰，深渊俨然成了一座熔岩地狱。1521即便侥幸躲过褶皱的碾压，迟早也会被火焰吞噬。

没时间耽搁了，必须快走。但这里危机重重，稍不留神就会撞上碎片或跌入褶皱。即便砂莉自认技术超群，也没把握能冲出重围，何况，她一个人要操控四架机甲。

砂莉回头，看了一眼金仁俊和大卫。

如果只有她和小卢，成功率自然高很多，而且，即便她丢下那两个人，也不会有人知道。

解救竺承光时，她曾劝过厉锋放弃。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凶险，然而，她却自始至终从没想过放弃战友。

砂莉默念，我会把你们带出去的，言出必践。

脑海中出现两幅地图，一幅是眼前的残骸海洋，一幅是小卢重建的褶皱航道，两幅地图渐渐融合，直至完美重叠，勾画出一条逃生之路，指向褶皱稀疏的方向。

其实那只是小卢的直觉，但砂莉无条件地信任他。

在残酷的战争里，再精英的士兵，单凭自己也很难存活。要相信战友，要敢于把后背交给他。

那是她刚刚在战场上学到的。

她昂起头，毅然发动了机甲。

四架机甲在枪林弹雨般的残骸间左冲右突，一边躲避飞溅的碎片，一边还要避开褶皱的折叠线。砂莉使尽浑身解数，好几次从间不容发之际死里逃生，看得小卢瞠目结舌，满脑子都是两个字：“卧槽！”

但砂莉已经没有力气怼回去。

她以前训练时，虽然也同时遥控过四架机甲，但那时的战斗强度远没有这么大。极度紧张、超出承受能力的负荷、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长时间的战斗，都让她的体力和精神力不堪重负。

她有点支撑不住了。

冷汗涔涔滚落，视线开始模糊，维生系统的警告在耳边狂轰滥炸：

“警告！心率过速！”

“警告！氧气消耗过量！”

“警告！精神力波动异常！”

……

“砂莉！”小卢语气急迫，“快出去！深渊在收缩！”

砂莉咬紧牙关，抬头看向前路。

原本无边无际的深渊，此时已能望见清晰的边界。

好消息是，他们快要逃出去了。

坏消息是，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深渊一旦收拢，他们将永远留在这个异世界。

砂莉看一眼精神力数值，已濒临最低点。

“小卢，准备接收机甲控制权。”

砂莉勉强振作起来，带领着1521这队离群之雁，掠过最后一道折叠线，全速向边界冲去。

就在她的机首堪堪越过边界的一刹那，海量信息瞬间涌入驾驶系统，冲击波一般席卷了精神力的网络。砂莉猝不及防，本就如头发丝般岌岌可危的精神力顷刻绷断。

侦察机陡然失去控制，如风中落叶，飘然坠落。

但，在那之前，她用尽全力把三个队友远远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