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仁沉浸在回忆的羞愧中，不知不觉竟然也泪流满面。

两个狱卒都知道边军龙骑只流血不流泪的传闻，此时从旁看着，不禁有些恍惚。

当一男一女擦干眼泪开始真正的交谈时，刘守仁浑身浴血，似乎重回潜龙谷的那个小山包，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流出的鲜血有一部分是柳将军的，一如当初柳将军的鲜血曾滴落在他的脸庞。

“刘校尉，听说你为了阻止北胡士卒侮辱我大瀚将士的遗体才力竭被俘，不知当时是怎么个状况！”

“回夫人，小卒刘守仁未能护住柳将军的遗躯。此战，柳将军身中135箭，每一个箭头都是我亲自从将军身躯中取出，我悄悄将那135个箭头掩埋，待日后我大瀚铁骑杀回北胡，我定然将箭头迎回大瀚，让我大瀚子民世世代代瞻仰我柳将军的雄壮。”

听闻丈夫的惨厉，柳将军夫人再次泪水纵横。旁边的狱卒也面露凄然。

柳将军夫人止了泪水，悠悠地问道：“不知刘校尉此战受了多少伤？”

听闻夫人在如此揪心的情境下竟然还在关心自己，刘守仁胸口犹如再次中刀，他仰起头竭力平复情绪，沙哑地说道：“回夫人，我被砍了十七八刀，插了十七八枪，倒是只中了三两箭。”

“唉，真可怜，要是你的母亲和妻子知道了，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回夫人，她们不会知道的。况且小卒尚未婚配。”

“你们边军龙骑都一样，自己受了多少伤，从来不告诉家人。”

“回夫人，大瀚男儿皆如此。”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刘守仁心中却一阵苦楚。

有苦自知，“大瀚男儿皆如此”，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在北胡那半年到底有多苦，岂是言语可以形容？

最明显的就是，他刘守仁学会下跪了。

当然，能不跪，尽量不跪，除非不跪就要死，那就跪吧！

还有，刘守仁慢慢感受到，他自己的性格不知不觉有了些改变。原本是个还算稳重的人民教师，逐渐变得跳脱顽皮。

没办法，时时刻刻皆受难，如果内心不自娱自乐一下，岂不身心俱苦？

虽然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刘守仁却知晓，自己心里长出的那一个调皮的顽童，看上去吵吵闹闹意淫成性，实则苦中作乐，坚钢不可以夺其志。

“刘校尉，不知我家将军的遗躯可得入土为安？”柳将军夫人继续问道。

刘守仁不忍心告知真相，只得说道：“北胡士卒敬重柳将军，柳将军得以厚葬。”

“那就好。不知其他将士的遗躯是否也都得以入土？”

刘守仁不愿再多说谎言，低沉说道：“回夫人，其余998名将士皆被斩下首级，筑成京观，身躯曝尸荒野。”

“北胡真乃禽兽不如！”

“所幸小卒将那京观一把火焚烧以祭天地，又将北胡先锋大将完颜千军的首级带回了我大瀚，此时正高悬于午门城楼，也算告慰了众将士。”

“感谢刘校尉祭祀天地，手刃仇敌，为我家将军报了血仇。”夫人说着就要起身行礼。

刘守仁急忙阻止，说道：“完颜千军并非我所杀，背后涉及机密，请恕不能直言。”

“刘校尉不居功，当真有读书人的风范。未亡人不问就是了。刘校尉能说说我大瀚边军龙骑是如何作战的吗？我家将军在家从来不提这些。”

“回夫人，大瀚边军龙骑作战就是四个字而已！”

“哪四个字？”

“死战，不退！”

“这就够了？”

“这还不够？”

突然，刘守仁毫无征兆地高举右臂，长声嘶吼，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此时的他一如战场上的那个杀神。

那一声声的嘶吼响彻整个刑部大牢，震得小小的牢房嗡嗡作响，柳将军夫人被吓得失了颜色，那两个狱卒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一步退得比一步大。

这一声声嘶吼甚至传到了刑部大牢之外，某位立身在牢狱门外暗处的身影堪堪点了点头。

柳将军夫人好不容易从花容失色的状态里略微平复，她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个浑身是血、到处是伤的男子喊出那四个字时，竟有如此的威势。

刘守仁因为喊出了那四个字，一时间有些上头。他迈开大步，径直上前，一把推开碍眼的狱卒，如标枪一般笔直地站在牢房门口，大喝一声，扯开嗓门喊道：

“谋害小爷的鼠辈，若我不死，他日尔等必为冢中枯骨！”

“枯骨”二字带着长长的尾音，如同拖刀，又似龙吟，徘徊不止。

刘守仁定了定神，回身看见再一次惊慌失措的柳将军夫人，立时感到深深自责，怎么又吓到夫人了，穿越以后，历经生死，看来自己真的是有些古风蛮子的脾性了。

“夫人恕罪，小卒一时蛮劲儿发作，惊吓了夫人，请夫人责罚！”

“唉，刘校尉真是吓到未亡人了，我家将军能有你这般彪悍的下属想来也会知足吧！”

“夫人谬赞，是小卒能有柳将军这样的上司三生有幸。”

“刘校尉过谦了。唉，说了这许多话，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未亡人此行是带着无数人的重托而来。刘校尉在狱中务必切记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们一定会将你营救出来。”

“什么无数人的重托？什么营救出来？夫人，小卒听不明白。”

柳将军夫人轻轻一笑，婉婉道来，一席话听得刘守仁又是感激，又是感慨，更隐隐生出一股信念，将来一定要护住那些爱护他怜惜他为了他甘冒大险的人们。

原来，刘守仁入狱后，刘老太公一家到处找门路送大礼，散尽家财，跑断双腿，指望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刘守仁救出牢狱。

可惜，兵部不管不问，礼部坚持要重重治罪，刑部按章办事，其他各部的官员们冷眼旁观。

甚至有个别小吏说道：“那刘校尉在北胡立下好大的功劳，现今如日中天，我等仰望之，怎有能力施救？”

最后，万般无奈的刘老太公找到了柳玉门将军府上，恳请夫人看在自己儿子曾追随柳将军的份上，出面想想办法。

柳将军夫人一个妇道人家本没有什么主意，所幸将军府上有一个受伤退出边军龙骑兵役的谋士，他建议夫人联络所有这些年来阵亡的边军龙骑的家属，请大家联名保全刘守仁。

刘老太公和柳将军夫人依计而行，竟然有所收获。

不仅京城中的边军龙骑遗属大力响应，连京城周边附近州府的边军龙骑遗属也闻讯而动。

一时间，众多的未亡人出人出钱出力，群策群谋群动，一番运作下来，这一大群死了丈夫的女子竟然在京城成了不小的气候。

刘守仁想象着柳将军夫人口中描述的景象。

在他本人入狱重伤的大半个月里，京城成百上千的白衣边军龙骑遗属日日在刑部大牢外静坐。

京城最有名的几大客栈竟然被来自附近州府的白衣边军龙骑遗属包了场。

众多身着纯白颜色孝服的女子不仅抛头露面，更加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散发传单，为刘守仁鸣冤，终于逼得刑部允许柳将军夫人作为代表入狱探监。

控制不住的，刘守仁脑中出现前世某部卖座的电影，那电影是黑的，他这边却是白的。

“白寡妇！白寡妇联盟”！

人数好几千，这个真的有点猛！

一下子察觉到自己心中的不敬，刘守仁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柳将军夫人正在讲述，忽然看见刘守仁暴虐自残，第三次吓了一跳。

“刘校尉不必因此歉疚，外面希望营救你的可不止我们这些孤儿寡母，连很多普通百姓也为了能够营救你捐钱捐物呢！你可要爱惜好自己的身子，众人都盼望着你平安归来呢！”

“夫人，小卒何德何能，竟然劳动那么多……”

一瞬间“白寡妇联盟”五个字差点冲口而出，所幸刘守仁硬生生憋住了。

差点憋出内伤的刘守仁大力咳嗽着继续沙哑地说道：“那么多好人为了我做了那么多，希望好人一生平安！”

“好人一生平安！”柳将军夫人轻声重复了这句话，脸上一半是凄然一半是痴然。

“刘校尉，你这句‘好人一生平安’说得真好，若真能实现好人一生平安，那这个天下就太平无事了。唉，可惜你写的那句‘大瀚天下丰衣足食’惹了麻烦，其实那也不过是一句实实在在的祝福之语罢了，怎的竟然招来如此大祸！”

“夫人不必感伤，小卒觉得身经此难其实亦是好事，经此一事，我当更加慎言慎行，兴许将来能够少走弯路，真正做到平安顺遂！”

“好，说得好！听闻刘校尉此言，当知你胸怀宽广，虽遇如此不公，依然心无梗塞，必会时时事事爱惜自己，也省得外面一众人等的担忧惊惧。既如此，未亡人就此告辞！刘校尉请静候佳音！”

“恭送夫人！”刘守仁毫不拖泥带水，行礼向夫人告辞。

走到牢房外，趁着狱卒上锁的间隙，柳将军夫人忽然说道：“刘校尉，你虽未婚配，但可有心上人？”

“无！”

“那就好。这些日子里，外面那群妇人为了宽慰你家老母亲，不知道为你介绍了多少良家女子，我看你家老母亲都快挑花了眼喽！”

“夫人说笑了！”

“这可没有说笑，是真的！我看着怕是有不下三五百位边军龙骑遗属，把她们家中适龄的女子介绍给你家，光是请媒婆帮忙算过八字的就有一百多人。”

“什么！”刘守仁满脸惊恐，心中却千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草泥马们全部笑开了花。他似乎看见花儿朵朵开，花轿连绵到天边。

“不瞒刘校尉，我其实也请媒婆帮忙算过一次，我家那位良人的八字和你是绝配！”

“夫人说笑了！”

“怎么样，刘校尉，我家妹子，年方十六，你考虑考虑！”

刘守仁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