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阳光甚好，秦兰羲的宅子虽不大，却坐北朝南。

六月暖风吹入，扬起男人披在身后的黑发，连带着吹散多日病气。

纵使知道他大约痊愈，可……

裴洚云几时会这般笑了？

还笑得如此爽气、开怀。

张集很不放心，快马加鞭去城内请来郎中。可谁知，这郎中一来，竟就不得离开。

香炉里的迷迭香刚刚燃尽，眼见裴洚云拿着麻花粗绳，将倒地不起的郎中五花大绑，张集欲言又止地上前。

“此人行医，医术高超却在京城毫无名气。”裴洚云头也不抬地说：“章雅茹必定是拿到他的把柄，才能让人为自己所用。”

只是不知道这区区一名郎中，有何把柄能被攥着。

“小人失察！竟，竟引火烧身，引狼入室。”张集说着跪地，眼神中满是恐慌。

现如今是裴然的天下，从前章雅茹会帮他们，不过是三分怜悯，七分看在秦兰羲要嫁给裴然的面上。

从始至终，她站的，都是权力一边。

“若是章雅茹当真知道，你就是跪到阎王殿前都不管用。”十七抬手将人捞起，可张集却不肯动。

督府留下来的习惯，仆人做错事，见到主子就是请罪。

主人没说抬头，就没有起来的时候。

裴洚云手里的绳结打死，转头看着张集脸色晦暗：“这次是我们运气好。但这样的事情，绝不能有第二次。”

“是！没有下次了。”张集低着头，后背依旧发汗，心有余悸。

慢着。

他刚才说……

“王爷，您说的运气好是？”

十七疑惑出声，只见裴洚云拍拍手站起“若我猜测不错，这郎中并未将我们的事，告知章雅茹。”

“这、这又从何说起？”张集仰头，眼中满是迷茫：“难道说，这郎中并非章雅茹的人？”

“没这种可能。”十七抬手，指着被绑在地上男人腰间挂着的玉玦：“有钱都不定能排上号的东西，他腰上一挂两件。”

冰种的玉玦在阳光下，更显剔透。

“若不是背着个药箱，恐怕没人知道他是名郎中。”裴洚云打量着郎中脚上的马靴，接过话茬，“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那户人家的老爷，搁这儿微服私访呢。”

如此说来，当真是他们运气好。

张集仍旧有些后怕，纠结着开口：“可这人既然被章雅茹所把持着，那他此刻失踪，下落不明，岂非令章雅茹疑心？”

“我看未必。”

望着郎中放在地上的药箱边，露出一块衣料，十七几步上前将箱子掀开。

“果不其然，这人是打量好逃出来的。”

只是为何信任他们，却不得而知。

······

夜半时分，郎中只感觉梦里有个加了调料的狗尾巴草，在他鼻尖来回扫过。

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好大一块酱牛肉，差点给他吓跳。

酱牛肉又一次扫过鼻尖。

有点痒。

可伴随着浓烈的酱香，纵使人被五花大绑，喉结却忍不住上下滚动。

“醒了？”张集笑着，将酱牛肉晃荡着挪开。

“咳……老夫好歹，也算是救了你家公子一命。”郎中说着，眼神止不住地往牛肉上飘去：“这、绑着又岂是待客之道？”

“照你的意思，怎么着，还想上桌用饭不成？”十七单腿翘在椅子上，豪迈的坐姿下，手正拿着支冷镖晃悠。

“瞧您说的，就是阶下囚，这不也得活着才行吗。活着有价值啊！”

郎中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态度，倒是令张集和十七对视良久。

“我们公子说了，吃喝不会少你的。”张集走到餐桌边，捡了些剩菜还夹了肉。

投喂到郎中嘴里时，见对方全然没有担心下毒的模样，吃得津津有味，张集恶趣味地开口：

“只是我们公子还说了，后日这个时辰你若还没张口，就会是你阖家上下，来年给你烧纸钱的好日子。”

十七一直在旁观察着，见这郎中听到威胁，没有半分慌张反而大口吃肉……

“咻——”

他手里的冷镖钉在木桩上，郎中头上。

对方确有迟钝，但忿忿瞪了十七一眼，却没有下文。

“他没张口？”

“没有。”

“呵。”后厨里弥漫着红烧肉的香气，袖管撩开，露出男人精壮，但布满疤痕的胳膊。

“是个有骨气的，看来他所求不小。”菜做完，裴洚云顺手熟练刷锅，“今明两日不用看着他，让暗卫盯着整个宅子就行。”

“是，臣明白。”十七说罢，只见张集快步而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密报。

裴洚云转头扫过一眼：“什么东西？”

“回王爷，是……那位的近况。”

手里的刷子顿住，月光下男人眼睫颤动，重归于静。

“放那儿吧。”他舀起两勺水将锅冲刷着，“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称呼她，我没事了。”

像是为了让二人放心，裴洚云擦擦手拿过她的消息，却并未拆开地丢进口袋。

如今他连看她消息的勇气都没有，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看着他刷完锅又刷盘子，烧好的红烧肉不吃，反而使劲儿忙活。

十七忍不住上前一步：“王爷，臣知您心伤。但圣旨里什么都没有，当日您同…….”

“您同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一旁的张集虽未开口，但眼底的求知若渴难以掩盖。他这些日子心底的焦灼，绝不会比十七少。

从某一种程度上来说，裴洚云是他看着长大的。

从牙牙学语，到终日阴沉。从步步隐忍，到悍然复仇。

虽然年纪相仿，但许多时候，他打心底里把裴洚云当弟弟看待。

心疼，大过主仆之情。

“若是她秦兰羲对不起您，报裴然之仇时，我们也绝不会放过她。”张集义愤填膺的开口。

裴洚云却只是淡然一笑。

少年不过十七，抬眼间，却是眼光射寒星，眉浑如刷漆。

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手里刷碗的动作一刻不停，唇齿微启间，一字一句，却令十七和张集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为了复仇，为了得到一份圣旨，瞧他都做了什么。

二人眼见他举起那只拿着冷镖的手，另一只手，做出掐着她脖颈的样子……

“她的血烫到我的虎口时，真的很烫……”

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到现在都记得。

裴洚云失笑，眼眶却染上红：“其实我也没想到，为了一份圣旨，我能……”

低沉的嗓音一度哽咽，他摇摇头，笑容无奈又凄然。

话未说尽，甚至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直到盘子里的红烧肉失去白气，少年也终于忙活完，他将手擦干，放下撸起的袖管。

“是我亲手，断送和她所有可能。”

他双手无力垂落，眼神彻底失去光芒。

在复仇这条路上，他放弃了太多，却又背起了太多。

如秦兰羲所言，其实他完全可以在脱身后，找一个偏僻的乡下安然度日，了此残生。

甚至，她愿意陪他。

可是裴洚云没有。

在最想做和最该做的事情间，他选择放弃她。

选择背起森王府上下，云叔，乌头等百余人的性命。

选择复仇。

所以冷镖刺入秦兰羲细白脖颈的那刻，他不敢看。

心脏，却几乎痛到麻木。

二人这才明白，为何那日看到秦兰羲的脸，裴洚云第一反应不是杀她，而是了断自己。

“王爷……”

张集红着眼眶，泪水滚滚落下。

他知道裴洚云习惯隐忍，可要忍到什么程度，才会逼的自己发了疯，失了魂？

是可望而不可得，还是可得，却非得弃？

十七低着头，好不容易得知事情原委，却一言不发。

从被训练开始，云叔每日都告诫他们，暗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裴洚云好好活着。

可是现在，

他活着，

却不好。

“如果云叔还在，必不希望看到王爷这般痛苦……”

听到身后传来喃喃自语，张集愕然转头：“你什么意思？”

“当初是你说，暗卫被云叔养大，都想去报这个仇。”

“明里暗里的威胁我们王爷，说你们人多势众，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大步一抬，直接将十七推倒在地：“你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张集！”

身后传来裴洚云的呵斥，张集强忍着胸腔里的怒火，朝裴洚云草草行礼。

“砰！”

厨门被摔得震响，十七眼眸颤动间，视线里传来男人蹲下的身影。

鼻尖还有没散开的酱香，可此刻，却无一人有食欲。

“十七，你实话告诉我，若我不去复仇，暗卫会放过我吗？”

面前被推倒在地的男人垂首，抿着唇，终是摇摇头。

像是意料之中，裴洚云扯唇，抬手拍拍他的肩。

站起身的刹那，他眼中是如墨般的漆黑，心口却五内如焚。

“可叹，可悲。”

少年站在窗前，望着屋外皎洁的弯月，昔日锋芒毕露的鹰眼中，再瞧不见半分往日英气。

“这天下之大，无我一处容身之地。身份之贵却成枷锁，桎梏我在内……”

十七仰头，只见少年垂眸看着手掌，他滚烫的泪水掉下，落在小指处的疤痕。

“所谓选择，不过世事所迫，逼不得已……”

此刻，裴洚云恍然有种直觉。

似乎从一开始，他的人生就是被注定好的。

只是最后会走上哪一条不归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

这个夜晚，是少年此生最脆弱的时候。

而与此同时，秦兰羲正焦头烂额。

只因她知道，裴然带人围攻栖和楚馆未果，反让裴洚云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