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入深秋。

我在这间坐落于郊区的精神病院里，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吃午饭的当口。她站在老旧低矮病楼的底层过道里，沉默的注视着饭点时间潮汐涌动的人群。

“您好，请问您是莫兰女士吗？”

她只抬眼望了望我，便又将目光移向人群，苍白的脸仿佛笼罩在雾中，甚至令人难以分辨她真切的容貌。

我鼓足勇气走进前去，刚要开口，却忽然听到她的声音：“《观察家》的记者？” 那声音出奇的温柔，却飘飘忽忽，像是断了线在空中游荡的一只风筝。

我愣了一下，心中着实诧异，连忙赔笑道：“曾经是，不过…去年刚找了新东家。认真说起来，我应当叫您一声前辈。”

她沉默片刻，依旧用那毫无波动的声调说道：“我应该想到，《观察家》绝对不会派记者到这来。”

我刚想问，她竟然又说：“你来吧，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整整十年了。”

我的心中更加疑惑，想要再问，却见她转过身，向着里面那间狭小简陋的房间走去。

我赶忙跟了过去。一进门便闻见浓浓的药水味。房间里的陈设极为简单，靠墙有一张小床，上面罩着已经发黄的蚊帐，床前一张旧木桌，桌上整齐堆放着许多翻旧的书，一眼看去大都是与哲学、历史相关，桌前一把旧木椅，此外再无其它陈设。莫兰女士指着的那张破旧的木椅子示意我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床沿上。

尽管为了这次会面，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关于莫兰女士的一切，各种报道、记录，她当记者是所有发表的文章，我全部都仔细研读过，自以为胸有成竹，但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斜眼看见桌上那本还没有翻完书，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便想尝试就此展开话题：“莫前辈也喜欢这本书吧，我也很喜欢，写的…..很美”

一开口便自觉说的太笨拙，停在那里，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莫兰女士却几乎没有听到，依旧用那轻飘的语调兀自说道：“欧阳青死了十年了，你是为了他的纪念专刊来。”

我意识到她之前那句“等了我十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她早已料想到欧阳青逝世十周年的纪念，必定有人要来她这里挖点材料。

来之前，张洋医生曾说过莫兰女士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只是还有些抑郁的症状，她家人因为怕她会出意外，所以仍旧让她住在这里。他还故作玄机的补充道“她是一位很睿智的女人，睿智的超乎你们的想象。”

如今看来，似乎确实如此。我完全没想到，她在这里关了整整十年，却比常人更加犀利。

“先说说你所知道的。”她好像要刻意省掉所有在她看来都不必要的过场。

她的眼睛射出凌冽的光芒，我立时明白任何耽搁都令她厌烦，任何谎言都会被她即刻拆穿。

于是我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放下背包，取出资料夹，拿出了笔记本和圆珠笔，打开了录音笔。

“很多人认为您是因为欧阳青的死，精神才出了问题。”我单刀直入。

“还有吗？”

“传言说您曾是欧阳青的情人，恩，或者说红颜知己。所以您才能拿到欧阳青的独家报道权，由此蜚声业界，成为《观察者》的红人。我拜读过您所有的文章，您关于欧阳青作品和本人的解读，着实令人赞叹。”

她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满意。

“还有，”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欧阳青的死……只要您执意认为是他是被人谋杀的而非自杀。其他人却以为你是因为受打击过重而产生了妄想。”

“你也是其他人之一？”

“我…不….”我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关于，”我想找一个更好的表达方式，却终究徒劳，“关于欧阳青的死，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忽然沉默了，半晌方道：“我要说我已经无话可说呢？”

“可是，您为何执意认为欧阳青是他杀？也许是因为您太爱他，接受不了他离开您的现实…..”我急匆匆的问道，生怕她就此打住，令我之前的准备都白费心思。我还想在这个采访上出点彩，压过《观察者》，也好让新东家高兴呢。

“我太爱他？”她打断我，眼神却投向别处。

“难道不是吗？莫拉女士，我想，如果您爱的不是那么深刻，断然写不出那样的文章。”

她冷笑了一声，“是啊，如果不是那么深沉的爱。”

她的语调终于有了变化，情感似乎终于起了涟漪，我赶忙抓住这个机会继续试探着说：“也许，也许您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告诉我。”

她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仿佛此刻才初见我一般，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当年我见到他时，就和你现在一样，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

之后，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再在无需我过多的言语或回应，她毫无保留的将她的故事告诉了我，而对于这个故事的内容，她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好似一柄雕琢完满的玉石挂件，在主人长时间的把弄之下，胞浆已如凝脂，闪耀着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