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公子，程公子说，苏家的人他一概不见。”

苏蔓野的脑袋“轰”地一声像是炸开了花。

羞赧、耻辱、委屈。

各种各样的感情像是溶在缸中的墨，混乱而繁杂。

程烬玄还是不想见她，在好友面前也不肯给她留面子。

危眠脸上温润的笑容消失，沉声开口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苏蔓野虽然抑制，可一开口还是鼻音沉闷：“对不起，打扰了。”

“茶还没喝完，外头雨那么大，你再坐一会儿。”

她抹一把脸，把手里的茶喝了。

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悲哀，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疼痛。

危眠见她喝光茶，给她斟满，四下寂静。

他低沉着声音，“夫人，或许是程兄有事，你再等等。”

“谢谢，不用劝我的，没关系。”

她终于还是决定吐露出去：“他来江南之前，我们的关系就已经是差到极致，他很是厌恶我，不想见也正常。”

“我这次，是来和离的。”

危眠沉默一会儿，竟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和离是个好出路，你嫁与他，算是下嫁。”

她猛地抬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别人说她嫁给程烬玄，不是她高攀，不是她不配，不是她好运，是下嫁。

危眠见她瞪圆眼睛，笑道：“苏小姐，如你这般博识的姑娘，今天我是第一次见，尹先生难保不把达黎的山河图全教予你。”

事实是，她的的确确，可以在纸上画出达黎的山河俯瞰图。

每一道山关水阻，她都背得滚瓜烂熟。

“若你嫁给当权掌政之人，真当是个极其可怖的助力，可惜程兄不问政事，你也无用武之地，这不算下嫁，算什么？”

“我不会赞扬你嫁个好人家，从今往后依仗出身一路飞黄腾达，反而欣赏你自小博览群书，成为尹渊的学生。”

“做当家主母也是一门学问，人与人，职与职，没有高低之分。”苏蔓野纠正他。

危眠勾起唇，“若你不说我也晓得了，这话一出，颇有尹渊的味道。”

“尹渊的学生啊……那是有翻云覆雨的能力，程兄算是暴殄天物。”

危眠舔了一下唇角，淡淡地笑着。

苏蔓野坐在那里，分明已经暖和起来，可还是觉得冷。

冷得骨头里在呼呼地吹着风，闭上眼睛只觉得酸涩。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没完，二人饮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危眠好奇程烬玄成了亲是什么样子，她想想说，“起初也不坏，可惜我们不相爱，戳破那层窗户纸以后便是无休止的伤害。”

“程兄性格放浪，很少结仇。”

“后来，他很厌恶我，便是争吵不停，两败俱伤。”

“我倒是想象不出程兄争吵是什么样子……他从前一向是个极随意慵懒的性子，只是如今变了模样，连话都很少说，多数时候一个人坐在那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是想他喜爱之人。”

危眠一口茶没咽下去，咳了两声，忙称：“夫人，你是从哪儿听得风言风语，若是男人婚后说些鬼话骗你也不要信。”

他补充着：“他那种自私凉薄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什么人？他最爱自己，银子勉强也算上一个，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在他的心防之内。”

小厮回报说程烬玄晚膳后大概会来，危眠便挽留苏蔓野用个便饭，她推拒不得，只好留下。

“夫人就算有再大的事儿也应该与程兄当面说清楚，不是吗？”

华灯初上，人头攒动。

那扇厚厚的木门一关，门外的声音都屏蔽。

苏蔓野只在阁楼中坐了一会儿，早间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进门，半跪下身子：“主子，程公子正在下面与曾大人说话。”

她猛地抬头，看着那个行达黎跪礼的小厮，心里扑通、扑通，忽然又重又深地跳动起来。

危眠正在拿账本，听完小厮的话，挑起了半边眉头，看着她微微笑。

“下去见见？”

苏蔓野深呼吸一口气，抿着唇，“好。”

她慢慢、慢慢地走出门，站在阁楼的楼梯间，垂眼往下望。

她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愤恨，却没想到那一刻内心平静如深渊。

像是所有溪流往很远的地方奔腾而去，她企图抓住，只能触摸到离去的影子。

人生一样，走到如今，空无一物。

他们曾恶语相向，也曾肌肤相亲，更多的还是针锋相对。

程烬玄背对着她，看不见脸，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他瘦了很多。

又瘦又宽的肩膀并不像从前那样撑起衣裳，反而像是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薄而锐利。

他的气场似乎也变了许多。

从前哪怕他正儿八经同她讲话，她都觉得他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痞气。

可如今，周身都是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冷淡。

他正同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一旁交谈。

旁边是早上给她开门的小丫头，手舞足蹈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澜便凑在那堆丫头中间聊得火热，突然神色一变，将程烬玄拉过去。

程烬玄听着听着，后退一步，阿澜补充一句，他转身便要出门。

苏蔓野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便站在二楼，开口唤他的名字：“程烬玄。”

话音刚落，他的背影猛地一顿。

她知道他听见了。

身旁是装饰繁复华丽的隔间，笑声、闹声、酒杯碰撞声声入耳，气氛旖旎而颓烂。

她看着他很慢地转过身来，玄青色的衣摆也跟随主人轻轻地移动。

眼眸一低，一抬，平静地凝望着她。

他的的确确瘦了很多。

原本就分明的颌角更是凸显，眼窝微微陷进去，就连手腕上的青筋都格外明显。

他还是很好看。

好看得在这样灯红酒绿、穷奢极欲的地方还是看一眼就会被勾住目光。

上挑的狐狸眉眼，紧抿着的唇角，脊背笔直。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仍旧含情，只是右眼清澈如常，左眼混浊得如层叠的云。

那只眼睛，已经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