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担心，少爷若是真的发起疯来，可能连您也……”

她欲言又止，踟蹰一下，接上去，“有去无回。”

“可我已经跟丢，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奴婢知道。”

“那，带我去吧。”苏蔓野的脸在月色中沉浮，“我不怕。”

夜深，起雾了。

二人在白蒙蒙的雾色中疾行，直到在那处过火的阴宅外停下。

有人说在这里看见过白色的魂影，有人说在这里听过被烧死之人痛苦的哀嚎。

一缕阴风刮过，冰凉刺骨。

苏蔓野回头，予欢竟不知去向。

她一转头，屋内隐隐透着血色微光。

气氛诡异可怖。

尽管不信鬼神，苏蔓野却仍然有些害怕。

可她想要知道关于程烬玄的过去，那些他一个字也不想说的过去。

硬着头皮，她踏进屋内。

熟悉的破败院子，杂草丛生，火烧的痕迹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红光更甚。

直到拐过正门，她循着红色光迹，找到残垣断壁下的里屋。

房梁倒塌，粗壮的梁木将屋子一分为二。

一半是碎木废墟，一半是整面倒下的墙。

那梁木上，一盏白烛悠悠地燃着，上面罩着血色挡风琉璃罩。

白烛边，放着一副白纸描摹的画像。

程烬玄跪在画像前，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似乎在祷告，似乎在通灵。

听见声，他猛地回过头来，冷肃地盯着来人。

双眼布满血丝。

苏蔓野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布满杀意的眼神，心上猛地一跳，还未回过神来，程烬玄竟然极快地冲到她身边，伸手掐着她的脖颈。

她有一瞬间的神智迷失，想起那种濒死感。

只等着窒息和疼痛再次袭来，料想中的力道却未掐住她的脖颈。

他冰凉的手指犹如毒蛇，慢慢地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字音模糊，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走、走……”

“程烬玄。”她唤了一声。

没有恢复理智，甚至手指间的力量在加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企图努力控制着自己。

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我让你走。”

苏蔓野不闪不避，借着红色的烛光，与他对望。

看着看着，那力道逐渐有了一丝窒息的感触，“离开我，知道吗？”

他冰凉凉的手指开始不受抑制地颤抖，“不要让我，不要让我连你都……”

说完，她猛地挣脱开本就不强的束缚，倾身上去，拥抱住他。

程烬玄的瞳仁瞬间紧缩。

她努力拥抱着他，声音既浅又淡，“你不回去睡觉，我睡不着。”

“不想说的话，不要告诉我。”

“我陪着你在这儿坐坐也好，不是吗？”

“我不会打扰你的，等你忙完了，我们一起回家。”

白烛的蜡油滴在琉璃罩上。

“滴答”一声轻轻。

比心跳声还轻。

不是蜡油。

她的脖颈处有一瞬间的温热，是眼泪。

程烬玄高大的身躯遮住光，倚在她窄而薄的肩膀上。

“你说什么？”

“我说……程烬玄，请试着将我融入你的生命之中吧，过去、现在，以及将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那永远吊儿郎当的枕边人身上，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

哪怕面对死亡也不曾害怕的人，竟第一次展示脆弱。

“蔓蔓。”声音喑哑，“今天是我祖父的祭日。”

“祖父？”

“三十七年前，先帝驾崩，他太过自负，至死也未曾立储。”

“他死后，所有成年的皇子开始争权夺位，朝纲大乱，战火绵延。”

“同一年，我爹从江南去到京城谋生，挑中当今的圣上，做他的军师。”

“他帮他做了很多很多，杀光一切阻碍，平定江山。”

“上位之后，他却开始害怕我爹的权势和机敏，想要暗中杀了我爹，屡屡失败。”

“直到我出生，他开始害怕我长大，会成为我爹的助力，倾覆天下。”

“蔓蔓，从记事起，我每天都活在被杀的恐惧之中，身边的伙伴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惨死，七窍流血、横腰截断、坠崖而亡。”

“只和我说过一句话的小厮，当夜被人拔断舌头，死不瞑目，放在我屋门口。第二日我开门，差一点踩到他的尸首。”

“我父亲为了保住我，把我送到江南的祖父那里去，我便在江南长大。”

“七岁那年生辰，祖父请我的好友来家中为我庆祝，午膳被人下毒，那天，所有好友在我面前，口吐黑血，剧痛至死。”

“我祖父吓得带着我逃回京城，躲避追杀。”

“同年，在这所宅子里，我祖父教导我习文，屋门被反锁，不知是哪里起了火光。”

“龙椅上那位，想在这里烧死我。”

“蔓蔓，这根房梁砸断了我祖父的脊背，血流成河，他撑着倒下的梁柱，为我谋得一小片活着的希望。”

“直到断气他都不曾倒下，我在火光与尸首中绝望地等待救援，那年，我七岁。”

“火灾之后，我父亲一下子苍老下去，混沌避世，上缴所有权利，用来换我的命。”

“他勒令我不许再碰书本，命人带我整日吃喝玩乐，亲手将我推进泥潭。”

“因为这样，圣上就不会害怕程家重复往日容光，不再害怕政权旁落。”

“我这一辈子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垃圾。”

“我想要摆脱却避无可避，我想挣扎着爬起来，一把刀悬在头上，选择死，或者是苟活。”

“我祖父死去三日后，就是他的诞辰，每一年，他都在以同样的方式提醒我，折磨我，逼迫我进宫庆贺他寿辰，每一年。”

“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杀人者长命百岁，受害者却长眠在阴暗的地里！”

苏蔓野愣在原地，很久都反应不过来。

“程烬玄，当年你是不是就要成功弑君了？”

“是，但比起杀，我更想折磨他。”

苏蔓野在烛光下看着他的脸，真漂亮，可眼睛里怎么全是哀伤。

“可是程烬玄，如果我是圣上的话，我也想要干掉你。”

“为什么？”

“因为，你爹给你取的小字，是尧之。尧，五帝之一，二十岁代天子位，辟位二十八年。”

程太师想谋反，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程家压根就是不折不扣的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