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仔再次举起手，可还没抬高，背上重重挨了一下。还没站稳，膝头一软，整个身子矮了下去。

待他好容易站好看清楚，周围挤着三叔公四婶娘五堂叔六姨婆，各个竖着耳朵听公堂上的话，没人理他。

再扫一眼他那几个人，也正左右张望找发仔。讼师也终于看着发仔，自己将发仔的手势瞧清了，再转回身去。

公堂上，丁通判已经问到曾庆财日常起居。

曾庆财那只叫曾招财的画眉自然也就问了出来。提起画眉，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昨日审了一日，堂上大人和蔼无比，晚上收押也是客客气气，曾庆财只当此事发仔早就安排妥当。今日上堂，不过走完过场。

他只觉自己说得唾沫横飞顺畅无比，恨不得人人都认识他那只曾招财。只那讼师可恶，曾庆财说得高兴，偏他在旁边几次打断。

还是堂上大人和善，听得津津有味，让讼师别再插嘴。都说翰林院魏学士也好画眉，这当官的，肯定都爱画眉。

至于他如何财殚力竭地伺候曾招财，高寿八岁的曾招财近来如何输钱以至床头金尽，全被丁通判问了出来。

讼师已经站到一旁不做声，发仔反复打出来的手势他只当看不到。

曾庆财原本就惦记着他表叔李顺祥的那条船，话赶话的，越来越往那上面说去。待到曾庆财觉出不对，想要反悔重说，原先亲切和蔼的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怒而威地看着他。

至此，曾庆财方知自己坏了事。

丁通判在前头变脸，廖同知从侧门出了府衙，去往旁边的茶坊。

天底下的府衙，似乎不远处总有这么一间茶肆水坊，走路不超过一刻钟。

位置不算好，既不临街也不靠路。

价钱不算好，既无珍馐也算不上实惠。

氛围不算好，既不高雅也不清贵。

至多，算是清静。

因离府衙最近，托人问话找人办事，全都选在这间茶坊里。做的便是这独一份的生意。

廖同知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头除了角落里一桌，并无旁人。走过去坐下，茶博士也没话，送上廖同知惯常喝的白鹤茶便退了开去。

“廖同知常来茶坊？”

说话的是潮海林氏的施常，施大掌柜。

“算不上常来，不过茶坊每旬头几日，都有说书先生，不过过来凑个趣。”

施常听了也不再说话，两人各自品茶。

廖同知在府衙后堂听衙役一刻钟一报前面的堂审，越听越放心。老丁还是有两把刷子！

待到自己的小厮说施常在外面请见，有些纳闷。来广南路这几年，跟这些大掌柜没少打交道，但也不曾深交。昨夜见过这位施大掌柜，和和气气并无特别。

今日府衙这头多少要紧，他哪儿有功夫去应酬掌柜。

本想一口回绝，可廖同知是个谨慎性子，一件事心里琢磨个两三回也未必露在脸上。

广南路如今多事之秋，谨慎不是坏事。

便叫过小厮再问了几遍。小厮焙新是他从衡州族里带过来的，忠心无二。

只不过人本分，便不够机灵。廖同知时常多操些心，怕误了事。

中秋夜廖同知嘱咐他去买万卷斋的那本《万卷摘》。那荔涌桥上人头涌动，焙新急得满头大汗依然无法，连万卷斋的案台都没摸到。

眼看万卷斋都要卖完了，转头瞧见常跟在施大掌柜身边的季管事，手里攥着几本。

他赶紧上前备了一箩筐的好话。谁知焙新好话还没说完，人家大气地匀了一本，他这才能交差。

今日季管事寻他求见廖同知。若自家老爷一口回绝，他便也没有余地帮忙。可老爷一遍遍问，自然是拿不定主意。

焙新老老实实地将中秋夜施大掌柜手下帮忙的事说了，求老爷好歹见一见。

廖同知掂量再三，到底是应承了。匀一本书，即便千金难买，也算不得什么大忙。可施大掌柜示好，如今又在这个节骨眼上门，还是见一见的好。

“廖同知今日忙得很，能出来一见，不甚感激！”到底还是施大掌柜先开了腔。

廖同知不答话。今日忙得很？瘟疫药一案过公堂确实人尽皆知，可那是丁通判的事。知道他一个同知也忙？

广南府果然藏龙卧虎。

“实不相瞒，今日请见同知，也是受人之托。可否请同知移步后院？”

廖同知意外却也不意外。

不意外，因知道施大掌柜总不会是请他来尝秋风新菜。

这间茶坊他常来，后院十分逼仄，但有一面墙全是忍冬。春天时花蕊细长，满墙金银。

到了秋冬，叶子落尽，只留簇簇红果鲜色欲滴，圆润通透。秋日微凉，坐于院中颇为惬意。

茶坊掌柜笑称，东家觉着这面忍冬带财。

天底下府衙附近的茶肆水坊，好似都有这么一个僻静的处所。

这一间，是那个狭小的后院。原本就是个露天库房，东家收拾出来摆上两张矮桌，但去的人并不多。

因忍冬墙那一边便是茶坊的茅房，自知道后，廖同知总觉无法直视那墙花蕊。

听说在后院，他这有些意外。

跟着施大掌柜起身，不远处站着的茶博士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入口。

廖同知更有些意外。他这才看清今日茶博士不是他熟知的那几个，似还是个女子。而那微微一侧身……

几步路的功夫，廖同知还是没忍住问了句：“施大掌柜，今日包下了茶坊？”

施常听言愣了愣，些许弓腰恭敬地答：“不瞒同知，这间茶坊，本就是林家产业。今日，不过挂了歇业的牌子。”

廖同知又意外了些。潮海林氏会做生意她早有耳闻，他没想到连府衙这家也是她名下的。

待二人进去，他见着一身便服的中年男子。

施常走快两步，替廖同知介绍：“此为清海军副军都指挥使，温指挥使。”

再扭头替温安旭介绍：“此为广南府廖同知。”

说完，两人都一边久仰一边寒暄着坐下。

施大掌柜充分发挥了他作为大掌柜的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夸完一个又一个。二人都被他夸得如卧棉上，全然忘记这间小院之外的风起云涌。

“温指挥使领了王爷吩咐去的章府。”

施大掌柜这一句让廖同知一下惊醒。这位温指挥使不在章府守着，跑到这里，也是领了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