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夜生物

“ 许多年过去了

人们说陈年旧事已被埋葬，

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

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胡赛尼

在这个平时没有多少人会来看演出的话剧小剧场，有些年头又有点萧瑟落魄。在寂静的没有第三个人的后台化妆室，角落里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衣物、各种道具。面前的化妆台上是横七竖八放着的化妆品和梳化工具。

细细碎碎，杂乱无章，甚至有很多角落里的东西已经落满了灰尘，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将这空间挤的满满当当。让这光线黯淡的杂乱房间，有着看上去毫无 条理的虚假的热闹，实则却只是一堆被人随手放置了不知道多久的，就快废弃的东西。

无用，却还没处理。

就像人的心情，明知道有些回忆在脑海里只是占据内存，却依旧无法动手清除。

因为，太多了，也，不知道如何清除乱成一团麻的这些记忆。无法连根拔起，无法删除，就这么任它堆积在脑海的角落，用重重的锁，锁起来，落满灰，结了蛛网，发了霉……

但有时，依旧控制不住这些蠢蠢欲动的不可追，在万般封锁下，依旧会试图冲破，卷土重来。

就像现在，看着亮着灯的化妆镜里倒映出的，自己和身后美丽的耀眼的女人的相貌，许沉衍脑海里那些极力压制的悲喜过往，就快呼啸而出。因为，这熟悉的声音香味，就像强行打开他努力藏了多年的那些不敢面对的记忆的钥匙，他的痛苦，狼狈，马上就要被人全部翻出来，让他无法逃避。

不知过了多久，许沉衍一眨不眨的眼睛终于还是慢慢的垂落视线。干涩的眼眶终究还是紧紧的闭上，仿佛不想再看镜子里那看上去如此登对的一对男女多一眼……

然而，身后的那个娇软的女人声音再次轻柔的响起：“我的阿衍，为什么不说话，不……看看我呢？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你的……小莎吗？”边说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已经将自己的脸颊，更加贴近许沉衍一直不为所动不发一言的闭着眼的脸侧。温热的呼吸和愈来愈馥郁的花香味袭来，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无法抗拒的犹如娇艳欲滴的玫瑰一样的美人的亲密。也定会，紧紧拥抱，将这犹如结合了仙子和妖精的美丽妖魅一览入怀，一亲芳泽。

可是，这些表象的诱惑，对许沉衍来说，就像毒药。

像酷刑。

他本已经像个被冻僵的人偶一样，四肢僵硬头脑空白，然而当身后女人看着毫无动静的男人，轻轻的笑了一声后，那娇艳欲滴的红唇，更加慢慢的靠近，几乎就要触及男人英俊的脸颊……

“嘭！”重重的椅子倒地的声音，刚才还像个木头假人一样的许沉衍，在观月丽莎的唇马上要亲吻上自己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就这么猛然站了起来退出了一大步。

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甚至带翻了身下的椅子。

仿佛被毒蛇缠上一样的抗拒和恐惧。

空旷房间里这让人一惊的声响，让两人都愣怔了一下。然而，和许沉衍面对面看着的美丽女人观月丽莎，却很快笑着镇定了下来，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个现在站在她对面的男人有多么不喜不愿她的接近，然而，这足以让一个漂亮女人尴尬羞赧的情景，观月丽莎却根本不在意一样的，脸上依旧带着甜美温软的笑意看着言承旭缓缓开口：“阿衍，不想念我吗？”边说着，伸出了雪白纤细的手指，再次试图像许沉衍僵立的手臂伸去，试图再一次尝试靠近。

却只换来了许沉衍又一次，向后退了一大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加扩大。

观月丽莎的脸上，那让人沉醉的笑意，终于慢慢消失。她看着自己抓了个空的手指，又看着许沉衍面无表情冷冰冰看着她的脸，突然，她的手臂就像被风吹的摇摇欲坠的花枝，就这么轻轻的，有点颤抖的落在了身侧。

两个人之间再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整个小小的房间里，就像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一样。只有这对视却无言的一男一女，被黑暗席卷，卷入时光的洪流，一幕幕过往就像电影片段，在两人身侧环绕。

许沉衍看着面前这个比分开时更加艳丽精致的女人，他终于还是低哑着缓缓的开了口：“观月小姐……不，应该叫你……长谷川夫人才对。我想，作为艺人经纪人的我，应该和您没有这么亲近的必要，这会让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说完，他再也不看这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又跌入深渊的昔日恋人一眼，冷淡又坚决的转身向门口走去。

手刚摸上门把，就听见身后一声如泣如诉的娇泣；“阿衍！你真的就这么不能原谅我……就这么，一眼都不想见我吗？！我是小莎，你的小莎啊！”这最后的几个字，让背对着她的许沉衍那握紧门把手的手，猛然攥紧，手背上有青筋清晰可见，身体再次像钉在了原地，身后女人的低低噎泣，像是一根根勒入他骨血的细细密密的丝线，让他鲜血淋漓却无法挣脱束缚。

高跟鞋的脚步声响起，他知道观月丽莎在慢慢走进，那个柔软娇小的身体再次温柔的从身后抱住了许沉衍劲瘦的腰身，她的头缓缓的靠上了许沉衍宽厚的后背，轻轻的温柔的用脸颊摩挲着这个让她怀念至今的男人后心，隔着薄薄的衬衣，观月丽莎仿佛在委屈哭着的声音传来：“阿衍，小莎好想好想你，小莎离开你，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你离开了我六年，我的心，也随着你的离开，死了六年……”

闭了下眼，许沉衍听着这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曾让他心疼入骨的声音，感受着后背那不可忽视的柔柔摩挲，却只感到浑身如同冰锥扎身，寒冷入心。

他命令自己用尽全身力气伸出也在颤抖的大手，附上了在他腰间紧紧相扣的柔若无骨的一双小手，然后，坚定的，不容抗拒的，将那双手从自己腰间缓缓拉开。

接着，打开大门，再也没有犹豫，迈出了脚步。

“我根本没有结婚！阿衍！我不是什么长谷川夫人！我是你的小莎！我一直是你的！”就在许沉衍几乎就要完全走出门外，身后突然传开了观月丽莎泣声大喊，那如同失去挚爱的痛苦哭喊，让许沉衍的心猛地一震，那喊出来的话语，却也只让许沉衍仅仅停滞了一瞬，接着他只是头也不回的说了句：“和我无关。”之后。再也没有停留，绝情离去。

干干脆脆，一丝留恋，也没有。

他没有去看身后女人红着眼睛流着泪的凄婉模样，他也不去想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管她结没结婚，是不是一直在后悔。

这已经和他无关，

必须，和他……无关了。

……

他身后的女人，观月丽莎，还流着泪的美丽眼睛，死死的盯着许沉衍毫不留情干脆离开的背影。我见犹怜的姿态，就像风中飘零的绝美花朵。换成任何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甚至，女人，看了这样的美人催折般的娇弱之姿，都会情不自禁的生出万般怜惜怜爱，然而，只有言承旭就这么抛下这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美丽女人，冰冷无情离开。

女人雪白的贝齿紧咬住殷红的下唇，眼睛里的水雾就像江南的烟雨一样让人觉得有种别样却诱人的凄清美感。

然而，当看着许沉衍背影逐渐消失却依旧没有回头的女人，脸上那惹人心碎的表情慢慢改变。那玻璃美人一样的脆弱美丽，消失不见。漂亮的纤纤玉手缓缓伸到自己脸颊，极为慢条斯理的将脸上晶莹的泪珠拭去。那刚才还颦着眉的仿佛蕴含了无尽相思和深情的眼睛，已经变得冰冷而幽深。

观月丽莎美丽的脸上就像换上了另一幅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让人心惊的冷静和莫测的神情。现在的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再给人以一种即将凋谢的美丽玫瑰一样的凄美，反而是，仿佛张开了背后黑色双翅的深渊魔女。

独自站在化妆室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的女人，慢慢垂下眼看着手指上沾上的自己脸上刚才的泪珠湿意，在光照下，有细微的点点反光。

呵，一声轻轻的几不可查轻笑声，从涂着漂亮唇色的形状完美的唇畔泄出，挑起一边嘴角的讥讽笑意，让她那精致漂亮的脸，有种诡异的美。

就像传说中危险却诱惑的美杜莎，会让不设防的人，就这么一步步走入这甜蜜的深渊，万劫不复。

……

离开的许沉衍不知道。倒映着观月丽莎身影面容的化妆镜里，她那提起一边嘴角的笑，却和顾隐星有时习惯性的戏谑性不屑笑容，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

……

美丽的蝴蝶挥动翅在暗夜飞行，却突然被不知名的黑色丝线缠绕束缚，挣脱不开的美丽生物，就这么被越来越紧越来越多的丝线包裹。

丝线的另一头，一只全身漆黑的蜘蛛，眨着它猩红的复眼，一步一步，慢慢的极有耐心的靠近。

蝴蝶的翅膀翕动，却，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