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工后的第一个早晨，看起来和平常并无太大区别。太阳照常升起，工厂也得继续运作，不过并非为了资本家们，而是为了工人自己的需要。

大多数工人可算是真正睡了个好觉，直到约九点，才从各个棚户和工厂中醒来。也有些人在寻常应该起床的六点就醒来了，这个起床时间在工业化的潜移默化中被固定下来，很难轻易更改。他们换下值守一晚的工人，守在街垒后方。

食品厂是最先也最需要开工的工厂，整个工业区中共有两家，都是外国人开的。在它们原先的统治者退去时，仍给工人们留下了一批不小的货物——食物和小部分调味品，这些东西是食品生产的原材料。而这些遗产能帮助工人度过这一段短暂的对峙时光。

杜江带着一批工人重新开启了食品加工机器，为大家生产吃的。经过一番统计，现存的原材料还可以维持一周。情况不容乐观，大家赶紧投入生产中去。

虽然有外界的威胁在，工人们的工作压力反而减轻了。因为暂时不需要其他工厂的生产，大家便轮班工作，每人每天大约只需工作四小时。除去工作和值守街垒的时间之外，他们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

饭后的时间在一天中最为空闲，一般在这个时候，鹿镇会以聊天的形式和身边的工人们讨论起师父教给他的思想，而这些聊天最后会变成一场讲故事性的演讲。工人们不断围在鹿镇身边，听他讲关于中外的各种有趣的想法和故事。

自然有人问起关于思想的事情，鹿镇便乘此机会向他们宣传着师父教给他的东西。

创立这个理论的，是两个欧洲人，一个是狐族兽人，还有一个是人类。他们不但创立了这个理论，还组织起欧洲各国的工人，成立了一个国际性的联盟。工人们在组织下，齐心协力同资本家斗争，他们的目的是建立一个理想的世界。在那里，没有阶级和压迫，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这一切，都要经过不懈的抗争才能得来。

“就像我们现在的行动一样，都是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只不过我们现在的力量仍然很弱小，无法和他们斗争到底，只能暂时和他们谈条件。

“但我们要看见，我们手里有力量。我们打进了租界，击退了洋人和资本家的走狗，俘虏了那些平日里欺压我们的人。因此，我们要团结在一起，坚持到最后。

“虽然现在我们只是一点火星，但迟早会烧满整个国家，整个世界！胜利最终属于我们！”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之后，是热烈的，士气高昂的掌声。

接着，鹿镇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他谈起了南田村农民合力打倒地主，夺回土地的故事。从那里出发，他向大家说明了国家目前的处境，以及大家的行动对国家的意义：

只要我们敢于反抗，就会不断有更多的人敢于反抗，到最后，大家的怒火将会把清朝这具腐尸烧尽，让中国焕然一新。

鹿镇讲完之后，欢呼四起，掌声雷动。每个人眼中似乎都有了一团火，熊熊燃烧，生机饱满。

在工人们热情饱满地准备斗争到底的时候，商会和巡警的人也没闲着。过了三天，各个街垒就传来了枪声。被缴械的巡警不知从何处又得到了一批枪支，向工业区发动了进攻。

街垒的作用体现了出来。当工人们注意到巡警正在举枪逼近的时候，立刻隐藏在街垒后面，将枪架在垒包之上，朝巡警开枪。巡警也顺势开展反击。

整个工业区都发出了战斗的警报，大家纷纷被动员起来，手持枪支奔赴各个街垒。一时间，枪声传遍了整个工业区。

每当巡警冲出建筑物的隐蔽，准备向前推进的时候，就被街垒内的火力压制。因为他们身处宽敞的大街，自然会被流弹击中，他们因此无法冒着伤亡继续推进，而工人们也不敢冒险越出街垒，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工业区被彻底困死，日夜都有巡警监视，而工人们也日夜守候在街垒前，不敢有丝毫松懈。可是两方都没有开战，而是就这样对峙着。

但是，在这样的围困下，工人们的情况在不断恶化。

原先的统计表示，所剩的粮食只够维持一周。为了撑更长的时间，不得不缩减每个人的食物配额，而随着时间不断流逝，配额也在不断降低，这逐渐引起了人们的不满。

外界的敌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架起喇叭，向街垒内喊话：

“里面的工人听着，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交出武器，向我们投降，保证不会追究你们，你们的工作也会保留。但是，如果你们继续抵抗，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开始，并没有人理会劝降。但随着饥饿的恐惧逐渐迫近，部分工人就变得有些动摇了。

鹿镇的小棚屋，已经成了大家开会的场所。时不时就会有人来问一些问题或是寻求帮助，而一些事项的决定也是在这里开会得出的。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粮食问题变得越来越紧迫。在削减配额的情况下，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活动的动力也在减少。这时，他们唯一的动力，就只有最原始的饱腹欲望了。

这一天中午，一群人来到了这里。显然，他们的情绪都很激动。为首的是两个工人，都是嘴角流着血，脸上手上肿着血块。

鹿镇刚刚从工厂回来，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一个稍微镇静一些的人说出了午饭时发生的事情。这两个人因为认为对方的食物比自己多而发生了口角，后来就演变成大打出手。而本来就被食物问题困扰的其他工人也顺势起哄起来，这一群人就来到鹿镇这里讨个说法。

“小黑，我们的粮食已经不够了，还要继续下去吗？”那个工人讲述完发生的事之后，问道。

看来，大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在之前的几天，街垒方面拦下了十多个拖家带口打算逃离的工人。现在看来，这也许只是一个不妙的开端。

要失败了吗？

鹿镇长叹一声，准备接受这个现实。当一边是理想，而另一边是冰冷的现实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选择接受冰冷的现实。

他早已料到了可能的失败，今天的事只是将其更早地送到了他面前罢了。大家只是出于情谊才联络成这个松散的联盟，没有严密的组织，这个联盟一定会最终分崩离析。

“晚上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开个会吧，”鹿镇淡然地说道，“是去是留，由你们自己决定。”

一整个下午，鹿镇都待在工厂里，将剩余不多的食物加工好。整个下午他都沉默不语，默默地操作着手中的机器。

傍晚时分，人们逐渐聚集到了中心街口。鹿镇此时已经在这里等候他们了。

等到人差不多来齐，他便站到了街心的木箱上，开始说道：

“各位应该都知道，我们现在食物短缺，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这几天来，一直有人想从这里出去，也有很多人跟我抱怨。所以，我们今天来这里开这个会，就是为了决定一件重要的事。”

他环视着众人，神情凝重，缓缓吐出几个字：

“是去是留。”

人群喧嚣起来，这个问题被公开提出，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像炸雷一般轰然爆响。鹿镇示意大家暂且安静下来。

“我需要坦诚这个问题，因为我不能欺骗你们，置你们的生死于不顾，让你们饿死在这儿。我们这个联盟，是临时建起来的，大家都是自由的，是自愿跟着我们罢工的，当然，也可以自愿退出。我不会阻拦你们。

“既然情况不容乐观，那么，有意愿退出罢工的人，请举手。”

又一阵议论声传来，随后就是一些手臂从人群中举起。一些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一些人观察完周围的情况才犹豫地举起了手，还有些人举起手又放下，如此反复几次，最终将其举起。

鹿镇目测了一下人数，大致已经达到一半。

“好，那举起手的人从人群中出来。现在……就可以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当然，要把武器留下，因为我们这些守在这里的人还要用。”

举起手来的人将自己的枪交给身边没有举手的同伴，缓慢地撤出了人群，街道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选择离开的人，多是拖家带口在工厂打工的，能够理解，他们需要保证家人最大限度的安全。对于他们来说，那段饱含冲动和理想主义的少年时代早已离去，被生活压力所迫，他们只能选择在生活的夹缝中苦苦求生。活着，已经是第一要义了。所以，大家也并不会责难他们。

剩下的人们大多是青年工人，他们基本是逃荒来此，无依无靠，也不用担心家人如何，所以他们选择留下，奋战到底。鹿镇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从没有忘记龙原师父所说的“保持少年”，他已经决定，要战斗到最后，即使终点是死亡。

人群在散去的时候，有人喊道：

“我不会再留在上海了，我不会给他们当枪使，打回到兄弟们身上的。放心吧，小黑！”

这样的呼声不断响起，此起彼伏。

鹿镇眼中泛出泪花，向着逐渐散去的人群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

深夜，成群的工人从一个街口鱼贯而出。他们越过街垒，带着大包小包走了出去。巡警举起枪，警戒地看着他们，但是见到他们为首的人所举着的白旗，便放下心来，认为自己的劝降举动有了成效。

他们放下枪，正准备迎上去，将这些人带回去。可谁知，这些打着投降白旗的人却昂首阔步地穿过了他们，走向远处的大街。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到最后就四散奔逃了起来。

巡警们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并没有真正向他们投降的意思。他们所接到的命令是，让工人投降之后调转枪头攻打工业区，而出来的这些工人的架势显然不符合这一点。

巡警拔枪准备开枪，却又一次被人群眼疾手快地夺过了枪支。每一个街口的警力都不多，因此很快都被甩在地上。而那些拿下来的枪在人群手中传递，借由这一队长龙，送回到街垒内。而这一队人马，也很快四散消失在了夜晚的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