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作者:吾谁与归 | 分类:历史 | 字数:9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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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5章 惟愿华夷一文轨
次日朱祁钰并没有上朝,真的辍朝了,颇为勤勉的朱祁钰,这次的辍朝,弄的人心惶惶。
而朱祁钰本人却在大别墅的书房里写了几个字,看了许久许久,这是于谦奏疏里的一句话,而这句话也不是于谦本人说的,而是大明太宗文皇帝所言。
惟愿华夷一文轨。
这是北衙京师大钟寺里永乐年间所铸大钟上的十二惟愿,惟愿如来阐教宗、惟愿大发慈悲念、惟愿皇图万世隆、惟愿国泰民安乐、惟愿时丰五谷登、惟愿人人尽忠孝、惟愿华夷一文轨、惟愿治世长太平、惟愿人民登寿域、惟愿灾难悉消除、惟愿盗贼自殄绝、惟愿和气作祯祥。
这十二惟愿,就是朱棣一生的真实写照,无论长陵上的垃圾有多么的厚重,历来文人墨客对这位篡位得天下的皇帝多么的不待见,都无法改变朱棣他为了这十二个惟愿奔波一生的波澜壮阔。
于谦强烈主战的意志,就是在践行这句,惟愿华夷一文轨。
“裱起来吧。”朱祁钰看着面前的这幅字,让兴安裱起来,挂在御书房内。
朱祁钰在大别墅里逍遥快活,可愁煞了大明文武群臣,廷臣们在文渊阁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胡濙带着刘吉来到了讲武堂。
“陛下发了火儿,就得想办法给陛下找个台阶下来,否则陛下在上面就不下来了。”胡濙站在讲武堂内,对着刘吉叮嘱着。
“陛下不下来,对于一些人而言,那不是正好吗?”刘吉的语气有些不善,从胡濙隐退之后,刘吉接触到了更多的事务,逐渐发现,对于某些朝臣而言,陛下不上朝对他们才是最有益的,这样便可以把一切过错推到皇帝的头上,以皇帝懈怠二字,遮掩他们本身的罪责。
比如正统年间,便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到稽戾王的身上,而忽略了杨士奇等一众文臣兴文匽武甚至轻武,对大明军备的破坏,忽略了王振僭越神器的罪责。
这便是腾挪的空间,历史的罪责归因到一人身上,而他们居于幕后,则继续做自己的贤臣。
胡濙听到刘吉如此说,略微欣慰的说道:“所以啊,我们礼部就要做那个台阶,让陛下下来的台阶。”
“可是这个台阶,应当如何做呢?”刘吉则满是疑惑,怎么让皇帝陛下下来,别说刘吉了,廷臣们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本来天塌地陷的事儿,但是又涉及到了君君臣臣的儒教大义,走到了这一步。
“这台阶如何做,就复杂了。”胡濙五味成杂的说道。
这台阶要是那么简单,自古这君臣之间的冲突,就不会愈演愈烈,最终变成朝堂倾轧了,这其中的复杂,岂是一两句话能过说的清楚?
“胡老师父当如何?”刘吉再问,就眼下这个情况该如何处置呢?
“眼下最是简单,眼下这局势,陛下是肯下来的;君臣之间并无间隙;朝堂的局势也不复杂,朝中也不是山头林立,斗的你死我活。这便是最简单不过,瞌睡了送个枕头还不简单?若是缺少其中一样,便是千变万化,若是这三样都缺了,那就是陛下想下也下不来了。”胡濙对着刘吉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
皇帝肯不肯,是否想要因为一些小事儿,就是单纯的找个由头,直接开摆,是一个原因。
皇权和臣权,之间的矛盾是否已经激化,为了权力已经斗的你死我活,是第二个原因。
朝中派系山头众多,是否为了利益,厮杀的你死我活,战况激烈,连皇帝都要避让一二,等到臣子们斗出个结果,再出来做裁判,则是第三个原因。
而围绕着皇帝、臣子、皇权、臣权之间的勾心斗角,其复杂就像人心一样的复杂,哪里是靠三言两语便能够说的清楚的呢?
不过,这一次,却是最简单的一种,陛下勤勉,陛下圣意独断,朝中更因为于少保压着,没有什么山头这类的东西,所以,最是简单。
胡濙往前走了两步,一甩袖子,作势欲跪,大声的喊道:“陛下,臣胡濙,前来请罪了。”
门口的小黄门那是一下子慌了神,这胡濙可是八十七岁高龄,早就享受了入朝不拜之礼,这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行拜礼,那是儒家五常大伦。
这胡濙要是真的跪下了,小黄门这些人都要挨老祖宗的骂。
几个小黄门赶忙上前,架住了要跪的胡濙,这便撕扯了起来。
胡濙要跪,小黄门不让,这小黄门也不敢用的力气大了,万一弄出什么事儿来,小黄门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一时间便僵住了。
一个机灵的小黄门在胡濙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跑进了大别墅内,在书房找到了伺候陛下舞文弄墨的兴安,急急忙忙的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那胡少师在门前闹起来!”
朱祁钰听闻笑着说道:“宣,让胡尚书进来便是。”
刘吉全程都有些茫然,就是进了陛下的书房,还是有点懵,他师父胡濙这招数,其实很简单,那便是倚老卖老,无理取闹!
这嘴上说的是请罪,可是这事儿这么办,真的是在请罪吗?
“胡尚书,看看朕这幅字如何?”朱祁钰让胡濙等人免礼,而是指着自己刚写好的那几个字,惟愿华夷一文轨。
胡濙老了,眼神有些浑浊,他定睛一看,便知道出自哪里,胡濙笑的格外真诚,他猜对了,陛下并非懈怠,而是最近朝中事情繁杂,尤其是这北伐一事,似乎没有了一个具体的方向,不上不下,不进不退,打不得,退不得一样架在了那里。
陛下这一日,不过是对过去做个总结,找到一个目标,便是找到了方向。
“好!这字好啊!”胡濙看完内容,直接一记阿谀奉承就说出了口,甭管字写得到底好不好,皇帝丹青笔墨再好,有治国有方重要?
况且陛下这字确实不错。
“胡老师父,这十二惟的永乐大钟,为何而建?”朱祁钰则是看着那副字出神的问道。
胡濙反复斟酌,才感慨良多的说道:“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三大殿失了火,朝中起了非议,文皇帝心里憋屈,就想找荣国公道衍和尚聊聊,可是这道衍和尚先行一步,永乐十六年就走了,文皇帝心里话说不出,便这么闷着,而后便写下了这十二惟愿,算是给了朝臣们一个回答。”
永乐十九年迁都之后,朱棣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如之前自在了,这刚迁都就是三大殿大火,是与非、功与过闹得愈演愈烈,而当时朝中围绕着太子和汉王府的争斗也是极为凶悍,绝非胡濙轻描淡写的非议二字可以概括。
朱棣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可是这姚广孝,也就是荣国公道衍和尚已经走了。
朱棣若是有功于社稷,那为何招致天火,这刚迁都就是一把大火?为了回答这个功过的问题,这才有了这十二惟愿的永乐大钟,这是朱棣留给子孙的宏愿。
“没什么用。”朱祁钰摇头说道,若是他,他就不回答,无愧于心,无愧于社稷,无愧于芸芸众生,由他们胡说八道便是。
“明日例行廷议便是。”朱祁钰对着胡濙说道,他不是累了要直接开摆,翰林院的翰林们蹬鼻子上脸说他是隋炀帝杨广,他只是不认同,也没生气。
他只是在思考北伐到底为何,这个答案,在这一天休沐中,逐渐清楚了起来。
“陛下英明。”胡濙赶忙俯首说道。
“这道中旨送往中路军,让濡儿替朕看望下商学士。”朱祁钰摸出了一份中旨,让朱见深代皇帝看望为国负伤的商辂。
这道中旨是鸽路送去的,太医院的院判欣可敬已经出发,要亲自前往中路军,看看商辂的伤势,防止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就这么一命呜呼在北伐的路上。
朱祁钰的中旨来到了中路军的大营,中路军扎营在了应昌,应昌依山傍水,面前便是答腊海子,背靠曼陀罗山,而在湖的对面则是三石山。
这里是瓦剌的夏盘营,可是这夏天已经到了,这瓦剌因为大明军的北伐只能活动,在冬盘营的范围,这一下子,牲畜不兴,人丁不旺了。
商辂身上盖着毯子,躺在躺椅上,这伤势还不能独行,稍微走动一二便会牵扯到了胸口的伤,钻心的疼。
“商学士接旨。”宦官拿着皇帝陛下的中旨宣读之后,朱见深才能代陛下探望,这是礼。
商辂想起身,宦官赶忙说道:“陛下有旨:商学士不必拘礼,咱把商学士从清贵的位子哄了下来,出来办差,劳累奔波却遭此大难,商学士不要埋怨咱便是,快些好起来,好为大明继续效力才是,着沂王深代为探望,以表君臣之谊,钦此。”
商辂是三元及第,对礼法的追求比胡濙还要苛刻一些,这到底是君君臣臣的儒教大义重要,还是圣命重要,商辂说了不算,他的身体不支持他遵循儒教大义,起不来就是起不来。
商辂只好躺在躺椅上,带着几分虚弱的口气说道:“臣谢陛下圣恩,大明生养之恩,自当以死报社稷。陛下荣恩,辂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朱见深这才走了进来,询问了下随行医倌商辂的病情。
“陛下说了,让商学士不要再随军征战了。”朱见深首先传达了圣意。
“殿下,臣这几日困于病榻之上,不闻外事,请问殿下,粮草可有错漏之处?”商辂歪着身子问道,这几日身体上的疼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是比较担心中路军的局势,他中了一箭两眼一抹黑躺在了病榻之上,可是这粮草到底是否出了问题,商辂心里就像是住了一只猫一样,抓心挠肺。
朱见深笑着说道:“粮草无碍,来袭之人已经击退,杀敌四人,俘虏七人,让贼虏逃了三人,粮草被焚了一百三十二石,当时将士伤了五人,这五人就有商学士,受伤最重的便是商学士了。”
“若是真有事,大明军也会先把伤员撤下,这医倌们都还在,自然不会有事。”
商辂也是倒霉催的,他本就是个读书人,又不像王复那般家学渊源,有武艺傍身,这躲闪不及,成了受伤最重的那个,战场之上,历来刀剑无眼,箭矢可不管伱是不是三元及第,射箭的人也不知道他射的那箭能不能中,更不知道自己射的是谁。
“那便好,那便好,无碍便好。”商辂靠在躺椅上,神情轻松了许多,虽然在医倌们的言谈里,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有条不紊,不像是溃兵的模样,但是从朱见深的口中听到了粮草无碍,这心里还是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轻松。
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他到底是没办砸,他这个读书人到了军营,也不是来刷履历,耽误大明兵事。
“那朝中是和是战,闹将明白了否?”商辂再问。
朱见深说起这事,也是满脸笑意:“这御史们本来主和,谁承想那阿剌知院心里没数,跟礼部说要杀了于少保才能谈,这一下子翰林们、御史们立刻不乐意了,还弹劾了鸿胪寺卿马欢办事不力,嚷嚷着要打,吓得明公们朝天阙,跑到了讲武堂问陛下什么意思。”
“翰林们和御史们不乐意那是自然,可是这阿剌知院,是不是败仗吃多了,吃糊涂了?”商辂侧了侧身子,满脸的不敢置信,这一动牵扯到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但是依旧满脸的诧异。
商辂很快的摆了摆手说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阿剌知院这话不是讲给大明听的,而是讲给瓦剌诸部听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只要稍微露出一些怯懦,那些草原的鄂拓克立刻就会把他的人头献到大帐之下,祈求大明宽恕,这才是他如此说的原因。”
“这最后一口气,不能散了,散了就彻底的散了。”
“商学士大才!”朱见深闻言,恍然大悟,大明自有国情,那瓦剌诸部也不是一块钢板,商辂所言,大约才是阿剌知院如此狂妄的理由。
“陛下怎么说?”商辂追问道。
朱见深颇为严肃的回答道:“陛下说:惟愿华夷一文轨。”
“好,好,好!”商辂连说了三个好,他面露喜色一拍扶手说道:“一鼓作气势如虎,若是突然停止了攻势,这华夷一文轨,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实现,好!”
这一拍,又牵扯到了伤口,疼的商辂直抽抽,但他还是满脸喜色。
景泰年间的大明朝臣都是战争贩子,连三元及第的文臣都如此主战,人心可用,如是也。
当初完颜宗弼提出要杀岳飞和阿剌知院提出要杀于谦的动机应当是相似的,完颜宗弼又不是金国皇帝,他是权臣,他这口气散了,他就完犊子了,但是赵构他肯啊,他就直接杀了岳飞。求月票,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