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临海，到了夏天，女子时常挽着衣袖裤脚往海边去捡拾贝壳螃蟹，胆大的更是直接跃进海里玩水游戏，故而民风向来开放，衣着不如中原禁制多，露腿露肩露胳膊皆为司空见惯之事。如今还是九月，夏末的余热还没有完全散退，故而江州女子的着装仍以清凉为主。

第二日近午时，忽有一陌生女子携着两名婢女款款向着王府后花园的紫藤花架下走近。只看那女子一身轻薄的白缎底裙，外罩了件海蓝色的半透明薄纱，妖娆的身段在薄纱底下若隐若现，齐腰如瀑的青丝垂了一半在胸前，玉颈香肩的雪肌便半露半藏。她眉眼微微带笑，一半敛在眼里，一半露在嘴角，如她的衣着一般，每一分的美都露得刚刚好，也藏得刚刚好。

林竺坐在紫藤花亭中，正为阵法久思不得破而略感心烦，烦得想将手中的笔扔出去，见到女子迎面过来，便将情绪忙收了收，将要掷出去的笔也收了回来，然后细细打量了几眼女子。

女子走到紫藤花亭中，委身向林竺施礼，慢声细语说道：“臣女念溪见过王妃姐姐。”施礼起身，又婉笑道：“念溪早的时候找过王妃姐姐，下人们说王妃姐姐还未起，又听下人们说王妃姐姐喜赖懒觉，念溪不敢轻易扰到王妃姐姐，便来得迟了些，还请王妃姐姐勿怪念溪登门而不告。”

林竺听她自称臣女，便知是江州哪位大人的女儿，不过她未道姓，一时还猜不出她是哪家大人的女儿，正要出口询问，却听苏眉抢在前头，毫不客气地冷声骂道：“我家将军就只有我家小姐一个女儿，我家小姐没有妹妹，你乱叫什么姐姐？！”

苏眉性子虽有些泼辣直爽，却不会无端对人无礼，看来中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故事发生过。深知自家婢女的脾性，她将温和友善都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叫念溪的女子，没有说话。

见自家小姐被人训斥，念溪的两个丫环都不高兴了，念溪却只是瞟了苏眉一眼，见林竺并未出言责骂自己的婢女逾越身份，就已知那婢女在主子心中的地位轻重几何。未有生气，念溪又施以一礼，改口道：“王妃乃将门之后，非寻常女子可并论，是念溪不懂规矩失言了，还请王妃勿要与念溪计较。”然后一直委身不起。

林竺打量着她的神态，故意默了会，才出声道：“你起来吧。”

“谢王妃。”念溪收礼起身，深深地看了林竺一眼，见林竺半点没打算开口询问她任何话的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想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为何而来，换言之根本就不想将她放入眼里。有些猜不透林竺，她只好主动开口道：“王妃，念溪过来一来是想要正式拜见王妃，二来是奉殿下之言前来喊王妃去饭厅用饭，不知王妃此时可随念溪一同前去？”

慕洵派她来喊自己吃饭？就到饭点了？看了看日头，似乎还差点时辰。

林竺沉默，细想了会，尔后浅言道：“你先去，我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就过去。”

念溪温婉有礼地说：“念溪可以等王妃一起。”

林竺故意压了点眉，半带命令：“你先过去。”

念溪看了她一眼，见她语气坚定，未敢多言，委身施以退礼：“那念溪先行一步，念溪告退。”

看着念溪走远消失在花园门口，苏眉冷声破骂：“穿那么少，想要狐媚谁啊！真是不要脸！”

又对她家主子说：“小姐，这种女人，您不用理她！”

林竺笑笑，打趣问道：“都惹得咱们苏大小姐破口开骂了，我能不理吗？说说她是谁，怎么就惹得你不高兴了？”

苏眉撅着嘴回道：“就是那个坏透了的刘大人的女儿，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刘潜的女儿？”林竺撑着下巴琢磨，低喃道：“刘潜倒是很会养女儿。”

苏眉想不明白了：“小姐，您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反替着她说话？”

林竺望着花园门口，仿佛那道优雅撩人的身影依然在，完全不吝啬地夸赞道：“温婉端雅，谨礼有节，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难能可贵的是，刘潜做江州父母官数年，在江州只手遮天，多少豪绅贵族都上赶着巴结，在这种从不须识人脸色的环境里长大，她竟然懂得适时地低头，多不容易啊。尤其她还很漂亮，一个漂亮的懂得何时该伸何时该屈的女人，天下还真挺难寻，我认识的女人里也就两个，一个昌陵的头牌舞姬殷若姐姐，一个你家姑爷身边的田姜姐姐，你说刘潜是不是很会养女儿？”

苏眉听了她的话后脸色开始发暗，惶怕道：“那姑爷肯定要受她的魅惑？小姐！我们得赶紧去吃饭！”

林竺却转正身子，重新拾笔平铺了张白纸，不打算动：“我不饿，不去吃了。”

苏眉急了：“小姐！您怎么由着她去勾引姑爷！您不能让她单独和姑爷待在一起，还共进午餐！您看她穿得就跟舞楼里的歌姬差不多，明摆着就是冲姑爷来的！我听说江州的女人胆子都大的很，见到喜欢的男人都是直接扑上去的，听说她们一到晚上就很喜欢和男人去海边林子里幽会，毫不知廉耻和害臊！坦胸露腿地和男人一起跳舞喝酒，净唱一些淫词乱曲迷惑男人！男人们都欢喜得很！您说她要是将那狐媚之术用在姑爷身上，那姑......”

林竺将纸揉成一团塞进苏眉嘴里，适时地堵住了她叨叨不完的话：“你很烦知不知道？！慕洵要那么容易受人媚惑他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闭上你的嘴，不准再在我耳边叨叨个没完，不然我今晚就把你打扮成歌姬送去海边陪男人们唱歌跳舞！”

苏眉可怜巴巴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再不说了，林竺这才道：“纸团可以拿下来了。”

苏眉才敢将纸团拿下来。结果最后纸团扔了一地，林竺越画越心乱，索兴不画了，叫苏眉收起笔墨。

呆坐在花亭中发呆，也不知呆了多久，她突然决定去找慕洵。

走进书房，就见慕洵坐在书桌后正埋头处理公文，如往常一般，却又不同于往常。往常即使是田姜都未曾一直相陪在旁，此时却多了张小桌，桌上摆满了公务文本，念溪正坐在后头，挨个翻开公文仔细检阅，似乎是在做分类归集，归集好的公文再分次递给慕洵。慕洵接过去，望她一眼，并未说话，却满意地点了点头。无言的夸赞似胜过千言万语，念溪婉笑执礼，又坐回小桌前，继续安静地分捡文书。两人相对无言，却处处透着相处融洽的默契。

林竺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脸色微微发暗。

慕洵首先看到她，望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淡无澜，看不出什么心思情绪，只觉得很平静，平静得让她窝火！

念溪也看到了她，忙起身过来施礼：“王妃。”

林竺抿出点笑，轻声夸赞：“没想到念溪姑娘看着柔弱，实则却很能干呢。”

念溪温软回道：“念溪不敢当，只不过因为家父时常教导念溪，身为女子，即便不用学富五车、博学似海，也当知理晓义，将来若是嫁入夫家便可为夫家操持家务，替夫家分减烦忧，故而念溪偶尔会随在家父身边，替家父分担一点能做的小事情，此刻才能替殿下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林竺半笑：“念溪姑娘说的是，这番话真是令我好生惭愧，红袖添香，与君分忧，本该是为**者应做之事。刘大人真是一个好父亲，会教女儿，不像我爹，从来不让我插手他的事情，由着我好吃好喝好玩，以致现在什么都不懂，只会睡懒觉。”

念溪闻言脸色立变，似有些骇，立即提了裙摆委身跪了下去，半伏在地上说道：“王妃恕罪，念溪并没有高抬自己以贬低王妃之意。王妃生来尊贵，又岂是念溪能比，薛将军统领兵马将士威镇北疆，是皇上器重的肱骨重臣，也不是家父能比。薛将军定是疼爱王妃才不愿王妃过问俗杂之事，不若王妃倘若要学，必将巾帼不让须眉，犹胜三军男儿，念溪的这点微能实不足道评。”

瞧，真是个会说话的美人，而且姿态谦卑，竟然直接下了跪，就是个女人也得心疼她！何况男人！

林竺伸手将她扶起来，笑言道：“我是真夸你不是怪你，你的这份能干足不足道且不论，至少此时此刻能帮忙，有劳你继续费心了。”

念溪婉谢：“王妃过誉。”

林竺笑笑不再说话，转身要出门，书桌后的慕洵突然出声喊：“阿离！”

林竺停住身子，却没转身。

慕洵望着她，轻问道：“中午为何没来吃饭？”

林竺简单回道：“起得晚，吃得晚，不饿便不想吃。”

慕洵盯着她，换了话问：“你特意过来，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林竺默了会，想了个理由：“我走错路了！”

匆匆出了门，循着后院的路七拐八绕，苏眉追在后面急声问：“小姐，您走那么快干嘛？在这转来转去跟迷路似的，您究竟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