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轩将马车赶得飞快，到凤城蘅芜阁大门外时，天幕已黑，蘅芜阁的灯火悬在凤栖山的山腰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好似一大片发光的珠子从山腰上泼下来，散落在山谷里。

林竺下了马车，站在蘅芜阁的正门口却迟迟顿步不前。

对乔玮那个人的印象，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四五月份，他还是云边韦的时候，那时的他似乎阳光磊落、谦和近人，却仍然像一湾看不到岸有多宽远的湖泊，如今已经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的他，不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一见面就要杀她。

她心中暗自忐忑，手藏在袖中握紧成拳，有些害怕，忽然又笑起自已怎么变得如此畏畏缩缩，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就直接冲进门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历得多了，就会生出恐惧和诸多顾虑，还是这半年来总倚着慕洵，什么都不想不管，倚着他倚习惯了，突然要自己独自面临事情，心中才满是胆怯。

原来长久的依靠会让人变成脆弱。

蘅芜阁门里的门仆看到他们总站在外面望，跑过来询问。

林竺回过神，从怀里拿出云瑶的黄玉递上，和气说：“麻烦你替我将这块玉递给你们阁主，就跟他说，我姓云，有要事求见。”

门仆接过玉佩，他自然不认得这是他家孙小姐的玉佩，所以好生地打量了林竺几眼，又打量了她身后的三个随从，大户人家的门仆一般都有几分眼力劲，虽然猜不出他们的身份，倒也不敢轻易说了得罪的话，道了句好后就跑进门去了。

林竺耐心地站在门外等，想象着乔玮看到玉佩可能会惊喜，不过递玉佩的并不是他妹妹本人，他应该会生疑。

没有等太久，还是刚刚那个门仆跑出来，很是恭敬地来请她入门。她便带着唐轩、苏眉和夏莆缓步跟着门仆进去。路上碰到不少人，因为没有谁认得她是寻王妃，苏眉当初也只是在崇英殿露了一次脸，唐轩和夏莆根本没来过，所以蘅芜阁的家仆们都当他们是尊贵的客人，会规规矩矩地向他们行礼。

门仆将他们带到兰苑殿，躬身说：“阁主在里面等，夫人请进。”

林竺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面带微笑踏进门。

殿里的灯火很亮，炭火而足，乔玮一身黑色冷梅的锦袍坐在主椅上，头发以黑玉冠高高束起，谨持而正端，他坐的有些随意，身边茶桌上还袅袅热着一盅茶，不过他身上的气息有点冷凝，眉目间也没有以前的温和随性。

今时已非往日，林竺知道，已经不能用那时在鹿城初见时的目光看他了，他不是云边玮，他是乔玮。

再看他左手下边还坐着一位年轻的紫袍公子，与他有几分像，应该是他的某位亲弟弟，或者表弟弟。

看到她缓缓走到殿中央，乔玮抬着眼盯着她，没有怒没有恨，眼里划过一丝微凉的惊讶后，只是很轻地道出了三个字：“寻王妃。”

林竺蓦地站住身，被那轻如飞雪般的三个字寒了一身，她宁愿他拿着刀朝她捅过来，强烈的情绪发泄会更容易让她找到他的弱点，如今他的喜怒不明，反会成为和他谈判的最大难题！

听到乔玮喊出“寻王妃”三个字，边上的紫袍公子霍地站了起来，目光像淬了毒一样盯着林竺，抚掌怒笑道：“好啊，我们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胆子够大的！”说罢当即就喊：“来人！将这几个人都先给我捆起来！”

紫袍公子话落，从殿外飞进来几条高大的黑影，呈半圆形罩了过来，唐轩和苏眉齐齐拔剑去挡，夏莆骇得紧贴着林竺。

林竺扫了几眼那些人，他们的出现如风如影，掠走无声，显然个个都是身手了得的，看来乔家经过上次的屈辱后有意养了些高手在身边，而以他们的实力，要在天下间寻找一些厉害的杀手充当护卫，并非难事，以前的他们只是觉得没必要，因为几百年来没人敢去挑战他们的权威，哪怕是皇族也要求一个师出有名。

不过今日是来谈判的，不是来打架的，动了手就更不好谈了，林竺出声严厉地阻止苏眉和唐轩动手，两人不甘地收了剑，立马就被乔家的族卫点了穴道，浑身无力地瘫跪在了地上，然后任由绳索加身。

唐轩还好，苏眉性子傲，从来没被人捆过，忍不住怒骂了两句，也被林竺出声喊断。

两个族卫要来捆林竺和夏莆，林竺尽量保持镇定，从容地盯了眼紫袍公子说：“你急什么，今日我送上门来就是做好了任由你们处置的准备，要杀也好，要剐也罢，总能容我先说两句话吧？”

紫袍公子怒目圆瞪、恶狠狠喊道：“容你说两句话？你夫君寻王当初带兵攻上我蘅芜阁之前，容我们说过话吗？叫几万士兵强搜我蘅芜阁的宅子之前，容我们说过话吗？我乔氏数十条人命白白受你们的屠杀之前，容我们说过话吗？如今叫我们先容你说两句话，真是笑话！如今就是捆着你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我乔氏族人的心头之恨！”

林竺笑了笑，不急不缓道：“当初之事要论对错，只怕我们要各负一半，你们乔家的长辈们善恶不分，养狼于家室，难道还是我夫君怂恿的不成？说起来，当初我被你们乔家养的狼劫来蘅芜阁，还是乔阁主亲自帮的忙，追源溯本，乔家的那场横祸是你们乔阁主自己引回家的，难道也要怪到我夫君头上？如果要算账，乔家那些枉死的族人，我全认！却不知道我当初在你们乔家后山石洞里受的那些折磨，你们又打算如何算？乔阁主会替未婚妻买账吗？”

紫袍公子指着她结舌，耍横道：“少他娘的废话，你们直接给我......”

林竺截断了他的话，盯着主椅上的乔玮，扬声说：“今天我不是来算旧账的，也不是以寻王妃的身份来的，而是以阿离的身份来找云边韦，想和他谈谈他妹妹小玉的事情。”

乔玮坐起了身，顺着铺了玄红暗梅地毯的台阶走下来，他的步子很缓很重，每向前走一步，林竺就感觉疹人脊背的寒凉气势逼近一步。夏莆在身后瑟瑟发抖，有些影响她的情绪，她握紧手心里的冷汗，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来刺激自己冷静。

这种时候犹如面对三军逼城，哪怕神色上退怯一分，就是全盘皆输！她努力地挺直腰杆，甚至在脸上浮出一点笑容，心跳其实已经猛烈如鼓击！

乔玮终于走到她面前，冷望着她道：“这里的人都姓乔，不姓云。”

“你这意思是小玉不是你妹妹，你不会管她的死活了？”

“她的事本阁主自会管，还不需要你当做筹码来跟本阁主谈判。”他冷洌地盯着她，说道：“既然你来了，本阁主倒是可以拿你和皇族去谈判，把家妹换回来。”

林竺心猛跳，默声咽住口水，努力维持从容道：“你以为皇帝会有多在意我这个皇家儿媳？”

乔玮冷笑：“皇帝不在意，你夫君寻王应该在意吧，他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家妹从皇宫里营救出来，好生地送回蘅芜阁，就像当初他不惜一切代价为你闯蘅芜阁，屠我乔氏族人一般。”

后背的冷汗不由层层直下，捏着一点微薄的筹码来赌命，结果反成为了别人的筹码。

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纹丝不动，连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涣散下来，反而深笑了两声，她笑道：“你只想着把小玉从皇宫里换回家，你想过她愿意跟你回家吗？我看她未必想跟你回家吧，她现在和苏瑞扬住在一起，外人只知道他们被皇帝软足，却不知道皇帝将他们关在一起，他们也不用管世俗的眼光，在皇宫里白吃白喝白住，不知道过得有多好，她只怕盼着能被皇帝禁足一辈子。”

紫袍公子闻言，又气又恨：“云瑶妹妹怎么如此糊涂，怎么能跟仇人厮混在一起！”

“他们郎有情妾有意，彼此真心对待，忠诚，坚贞，不偷，不抢，怎么就是厮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姓苏的拐骗我乔家的云瑶妹妹，骗她私定终生，这笔账迟早也要跟他算！”

林竺转看乔玮：“小玉是心甘情愿，还是受了骗，乔阁主你应该清楚，要棒打鸳鸯拆散姻缘，你也是这么想吗？”

乔玮面沉如水。

林竺看他不说话，故意嘲弄般地笑了起来，讽刺道：“当初南下雪峪山，在沧鹿客栈遇见你和小玉时，你十分护着她，我当时想你这个哥哥真好，真会心疼妹妹，如今来看却不尽然，比起你乔家的名誉和仇恨，她的想法和意愿又值多少份量呢？难怪她在敏安王府里挨尽欺负，受尽委屈，容貌尽毁后，第一个想寻求的会是苏瑞扬，而不是你这个哥哥。我真是蠢啊，没有早点想到这一层，我的确不该来找你谈判，我是在自寻死路！”

对云瑶失踪的事，乔玮当初去敏安王府兴师问罪，因为云瑶不在场，宋家那些人一个个都巧言狡辩，不是推个干净就是往轻了说，在宋家的嘴里，云瑶就只是耍着大小姐脾气离家出走而已，对于其他情况，他半点不知道，现在听了林竺的话，不由怒急交加，惊问：“她容貌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