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事如今已全部都由慕洵在处理，整个昌陵便传得沸沸扬扬，说皇帝病重不能临朝恐时限无多，楚国的皇位非寻王殿下莫属，于是明旨虽还未下，寻王殿下即将登基为帝，就几乎成了大家心知肚明之事。

也许是登基之前要准备的事情太多，慕洵已好些天没回过城南王府了，林竺日日无聊地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春雪融化，看柳枝冒新芽，看桃枝尖开出雪白的花，心想即使是眼前的这般小景，估计也看不了几天了。

承宣在屋子里画画，拿着笔和画纸跑出来叫她：“娘亲，爹爹说娘亲可会画画了，娘亲教我画画吧？”

慕洵说的应是谰嫣，她对承宣道：“你爹爹画得更好，你先自己画，等爹爹回来再让他教你。”

“可爹爹都好久没回来了。”承宣坐到她身边，看着她问：“娘亲好像不高兴？”又说：“我听姑姑他们都在说，爹爹要做皇帝了，娘亲是因为爹爹要做皇帝才不高兴吗？做皇帝不好吗？如果不好的话，那我们就叫爹爹不要做皇帝了。”

慕洵有他要承担的责任，不是不想为就可不去为，林竺摸了摸承宣的脑袋，简单说：“娘亲没有不高兴。”

承宣肯定地说：“可娘亲就是看着不高兴。”

林竺看着承宣，也觉得自己近来太颓废了，似乎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努力笑出来说：“娘亲带你出去玩如何？”

承宣立即跳起来：“好啊好啊！”

田姜跟着慕洵进宫去了，府里如今暂由云茴管着，云茴听她说要上街，忙将岳松喊了来，安排了二十来护卫跟着保护她。林竺原只打算带苏眉，看到这么多人也要去很不高兴，偏偏云茴和岳松都坚持一定要跟着，说她和承宣如今的身份已不同寻常，万一街上碰上什么人莽撞到了她和承宣，那他们只有拿脑袋谢罪了。

林竺没了办法，只好妥协让他们都跟着。

街上已经恢复了热闹，人来人往的特别繁忙，承宣看到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很兴奋，林竺却少了劲头，无论往哪走，前有护卫开道，后有护卫断后，惹得街上人人驻足侧目。走进一家铺子，老板也没了随和，更有甚者其他商客都不顾了，将伙计全叫拢来伺候招呼她一个，端茶倒水点头哈腰虔诚到令人反感。

林竺半条街都没走完，就再也不想看下去了，转身上了马车。

承宣由苏眉照顾着爬上马车，坐到她身边，将怀里的一盏花灯推给她看：“娘亲，你看，这灯上面的画，画得真好看是不是？我喜欢这只兔子。”

林竺定晴去看，是一盏用白色小贝壳拢起来的花灯，四面各画有一只小动物，画得有些粗劣，但小孩子喜欢的是小动物，倒不觉得画得太过简单。

看到这只小花灯，她忽然想到江州见过的贝壳灯，那贝壳上的画才叫绝，倚窗赏月的美人，磅礴大气的山川，静谧幽深的流水人家，一幅画就是一段精美绝伦的故事。她那时欢喜得不得了，买了整整一大箱，结果被秦远嗤笑，说十只贝壳灯也抵不上一只普通灯，她就只知道喜欢些中看不中用的……

回忆打住，她忽然觉得不适，觉得微恼，问承宣：“你哪里来的？”

承宣回道：“卖灯的叔叔送给我的。”

“你怎么能随便接人家的东西？”她凶道，对外面的苏眉说：“调头，将这灯还回去！”

承宣怕她生气，立即吓到了，哭丧着脸道：“娘亲，是叔叔送给我的，我想要，我想要这只兔子还有这只马。”

苏眉听小姐情绪不对，在外面说：“小姐，世子喜欢就给他买下吧，我去付银子就好了。”

承宣可怜地求她：“娘亲，我想要，可不可以不还回去？”

林竺默了会，说道：“好，不过以后你要记得，喜欢的东西要自己用银子买，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知不知道？”

承宣点头。

苏眉付了银子回来问她，是不是现在回去。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去，可出来逛街更不自在，她想了想道：“出城吧，去城外走走。”

出了城，人烟渐远，青草沥沥，柳条习习，成片的农田正忙着耕作之时，农田青堤之外是荷花荡，荷花还未到开花季节，整片湖的视野尤为辽阔，近处是停泊于岸边连成排的小黄舟，远处是犹如一只巨龙睡卧在湖面的山脉。

林竺静看了许久，忽然对苏眉说：“帮我拿壶酒来。”

“啊？”苏眉一时微愣，这城郊之地哪儿来的酒。

她提醒：“就近找户农家问问看，家里有没有自酿的米酒可以卖。”

“好。”苏眉让护卫去做。

没等多久，护卫买了一壶酒回来给林竺，林竺打开酒壶塞子尝了一口，入口微苦，深尝无味，丝毫比不得去年的那坛香醇。

林竺将酒壶给苏眉，不想再喝第二口。

苏眉疑惑地接过来，闻了下，问道：“小姐，这酒挺香的，您怎么就不喝了？”

香吗？再闻一下似乎是一样的酒，可就是比不得当初那壶。

也是，当初那壶酒是她和秦远划着小黄舟驶入荷花荡深处，戴着帷帽顶着烈阳，采摘了小半日的莲蓬，用两大筐莲蓬换来的，用劳动换来的酒，喝起来自然香。

她忽然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将青堤下追着蝴蝶和蜜蜂跑的欢畅的承宣喊回来，上马车回城。

回到府，就见田姜也回来了，只是没看到慕洵，她忙问：“你家殿下呢？”

田姜回她道：“我先回来的，殿下说让你和世子搬到城北去，这样殿下再是忙得抽不开身，总还是能陪你和世子吃顿饭。殿下让我先回来收拾东西，晚点殿下会来接你和世子。”

“哦。”林竺无悲无喜，机械点头说好，带着承宣进屋去收拾东西。

承宣拐到书房一角收拾他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小秘密，谁也不让看，谁也不让碰，惹得一屋子的仆人嘻嘻哈哈笑。大概是慕洵即将登基的消息传得太过疯狂，近来寻王府上上下下欢声笑语不断，身边伺候的奴仆婢女们全都红光满面。

林竺没去理会他们，沉默地和苏眉收拾着行当，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当时听到慕洵和秦远在鹿城打仗，她什么都没管没顾就走了，爹爹的骨灰还放在清池台呢。

她喊了苏眉陪着她去清池台取。

两人走到清池台，还没进清池台的那道月亮门，苏眉忽然拉住了她，警觉地挡在了前面。

苏眉的反应说明清池台有人，且极有可能是个危险之人。

林竺想，若真来者不善，现在退也来不及了，若没有危险自当是进去看看来人是谁。于是她跨过了月亮门，院子里很安静，穿过石桥清潭到朱亭里，这才看到一个素衣女子站在东屋的门阶前。

定晴细看，竟是殷若。

林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殷若，自然而然就四处看。殷若看她四顾望，便轻声笑道：“不用看了，他没来，也永远不会来了。”说完嘴角微笑的弧度弯得更深了，她生得极美，一笑如沐春风，可她眼里一丝笑容都没有，反而如寒风扑面。

苏眉喝问她：“你来做什么？”

殷若低头，很是轻柔地抚着那只她随身携带的红蓝两色的玛瑙珠匕首，眼里有杀气，唇边却依旧是浅浅的笑，她回道：“过来说说话，一些事藏在心里太多年，总想找个人轻诉轻诉。以前顾及太多，不敢启齿，如今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听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说给你听比较好。”她看着林竺，“你不会拒绝吧？”

林竺冷眼看着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殷若抬起头看天，天上有几缕很淡的白云，蓝天很纯净，她似欢喜道：“今儿的天真好看，就像十七年前我被皇祖母接进宫里的那天。”收回视线又望着林竺，她笑：“你知道吗，就是在那天，我遇见了他。”

林竺站在朱亭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殷若自说自地往下讲：“那真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皇祖母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把我嫁给他做皇后，他也答应了等长大了就娶我，我就一直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快点嫁给他。可没想到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只过了两年，七王谋乱让一切都改变了。”

她顿了顿，方说：“那一天皇宫里到处是死人，他要我躲在柜子里不要出去，他说他要去找他的父皇母后，他说等找到他的父皇母后再来接我。我害怕啊，怕他找不到我，我将自己的小白狐给他，我想就算他不记得我躲在哪个柜子，小白狐也能带他回来接我，却没想到我最后等来的，不是他，而是他禽兽不如的舅舅。”

她看了林竺一眼，眼里有深深的嫉妒：“薛家兵权在握无人撼动，哪怕慕氏一直遏制也难以伤其根本，你自小无忧无虑无人敢欺负，也许你体会不了家门败落、没有爹没有娘的保护是种什么感受。我却从头至脚，从外至骨骼深处地体会着，那是连条狗连条猫都敢来欺负你的耻辱！除了拼命，你再没有别的活下去的方式！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想一下……懒得想了，杀了多少个人，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