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出头
作者:秂禾 | 分类: | 字数:52.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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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末代万元户
拿到钱后的第三天晚上,我在园区街道的一个小饭馆里备了一桌酒菜,特地请林正志吃饭。
林正志说他自己不会喝酒,且两个人吃饭也不闹热,就带上了他厂里的小朱科长和几个班组长。
这些人平时会跟着林正志到熟人老板的实验室或车间串门溜达,我跟他们也照过几面,算混到个脸熟。
但一顿酒足菜饱之后,就成了好兄弟。
其中一个精瘦成猴子的班长,喷雾似的喷着口水冲我说:“小墨兄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直说。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都会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年纪大我们两轮以上的林正志很是照顾我,转着菜盘说:“小墨现在是个万元户,两肋插刀的事,好像不需要了。这两年苦瘦了不少,来,多吃肉补肉。”
“噗”一声,我刚喝进口的啤酒,直接喷到被转到我面前的红烧肉上。
我承认当时这一喷酒的表现极其没有素养,没有礼貌。但没办法,身体机能的自然反应超越了我脑神经的控制力。
只因我对“万元户”这个词,实在过敏。就像有些人对花粉过敏一样,一刺激就要打喷嚏,憋都憋不住。
与瘦成猴子的班长不一样,他是有一说话就漏口水的习惯,我却是偶尔的意外。
都什么年代了,还万元户?
要是,也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现的最后一个“万元户”,与每个朝代的最后一个帝皇一样,在风雨飘摇中充当着最为落魄穷酸的“万户侯”。
据我老爸回忆,“万元户”这个光荣的历史称号,始用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终止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我们鹿城的发展状况,大概晚了两年、至93年前后就没有了。
根据每个城市发展起点的时间不同,这个曾经代表过一个时代的“万元户”,在改革开放、经济迅速发展的巨轮中,短短几年内,就销声匿迹。
据史料记载:
‘1978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了粉碎“四人帮”之后的那两年党的工作在徘徊中缓慢前进的尴尬局面,实现了建国以来党的历史的伟大转折。
这个伟大转折,是全局性的、根本性的,集中表现在全会不仅实现了思想路线的拨乱反正,恢复了党的民主集中制的优良传统,全会还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新决策,启动了农村改革的新进程...’
“万元户”们才得以在改革春风的滋润下,正式破土发芽,并很快地破茧成蝶。
当大多数人还在为填饱肚子忙碌时,极少数农民通过勤劳致富,家庭年收入超过了万元,“万元户”因此得名,并成为那个时代部分先富起来的农民的代名词。
顾名思义,万元户是指存款或者收入在一万元以上的家庭民户。在改革初期的当年,自然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家。
好多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农民都非常的怀念\"万元户年代\"的幸福日子:
大米0.14元一斤,猪肉0.90元一斤,国粹白酒0.8元一瓶,棉布0.30元一丈,理发0.20元一次...
水电不要钱,土豆萝卜红薯也不要钱,大多种来喂猪的...
压岁钱0.1-0.2元一年,走亲访友送礼2元左右一次足够...
我至今记得自己在十岁光景的时候,我的堂伯墨贤就是村里最早成为“万元户”的人家。
蝴蝶牌缝纫机、上海牌钟表、永久牌自行车和打开来全是雪花飘舞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机,都是他家最早引进我们村的。
堂伯告诉过我,他是怎样成为一个“万元户”的经历。
堂伯经常下海捕来的野生小黄鱼,从上一年开始腌制,赶在次年春节前,从陶土瓷缸里挖出来,把咸鱼上的盐巴抖落干净。咸鱼拿去卖,抖落下来的每一粒盐巴,都要收集回瓷缸持续套用。
堂伯说,盐和大米,在当年都属于国家重点保护且定量供应的、防“走私”的贵重物资,不能浪费。
他和婶婶在严冬酷寒里,经常要三更半夜动身启程,徒步翻山越岭,用一根沉重的扁担,轮换着把两大箩筐的咸黄鱼挑到鹿城市里去卖,最好的价钱仅卖过一角五分钱一斤。
“呵呵,比大米还贵了一分钱呢!”堂伯和婶婶当时都乐得不行。
可想而知,那时候的一万元,来之不易,花销也不易。不知道能买多少吃的用的,能办多少的人生大事。
令堂伯始料未及的是,短短几年时间,那些他曾以为已然“高价”的野生小黄鱼,会成为濒临灭绝的“小金条”。如今既是“天价”,也难得一见了。
就唠叨会我自己记得最清楚的状况吧。
我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个学期的书本费,加加起来,总不过0.5元。报名费是二年级1.0元,三年级1.5元,四年级2.0元,五年级2.5元。
五年来都是循序渐进,5毛5毛的涨,从不胡乱跳跃。可到初中那年,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初一五十,初二一百,初三两百,到高中...唉,不提也罢。
第4章 末代万元户
再说邮票,从0.02元开始涨,一直涨到0.1元,加急的0.2元,甚至0.5到1.0元的都有。到九十年代,干脆连寄信都用快递了,邮票反倒因此演变成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天价”收藏品。局时,我们七十年代的穷命人,又早早地失去了最佳的收藏年份,与“天价”的发财机会失之交臂。
想起来就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那些“万元户”叫屈,来如潮涌,去若潮退,太不容易了。
我在网上搜索过这样一则报道,1979年2月,比新中国出生年月还早的党报——人民日报以《靠辛勤劳动过上富裕生活》为题,报道了一个叫“黄新文”的人的事迹:
‘小榄公社埒西二大队第二生产队社员黄新文,1978年靠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所得和发展以养猪为主的家庭副业,全年总收入达1.07万元,扣除家庭副业的成本,纯收入为5900多元...’
黄新文,就是新中国出现的第一个农民“万元户”。在改革开放初期,黄新文也是全中国数亿农民羡慕妒忌恨的“万元户”。
当年《人民日报》的宣传效果和影响普及力并不逊色于如今互联网,一时间,全国各地或亲临、或去函,向黄新文请教致富经的人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可现在,还有谁记得到他呢?
那个时期的万元户,基本上都是全靠一把锄头一双手在土地里刨出来的。
所谓的家庭副业,不是养鸡养鸭养鹅,就是养猪养羊养兔什么的,全是自然生产的草科植物或草籽能养活的牲畜。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养殖户们就种“高产”的红薯等块茎农作物来发展养殖业。
究其致富根源,仍旧是以土地的产出为主。而那时的土地怎能堪比如今的寸土寸金?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尽管那些钱来得那样的不容易,当年仍旧有少数的嫉富又嫌贫的闲人认为:
农村的万元户都是些不良“奸商”,甚至还有人把农村万元户的出现同资本主义在中国农村的出现画上等号,在社会上曾引起过广泛的讨论,甚至躁动。
我看到这些言论时,就觉得每个时代都必须有这样一种“巴不得又来阵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阶级斗争运动,把万元户迅速增长的势头给掐住”的人群,才不至于让日后的贫富差距拉的如此之大。
不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世界永远不会被灭绝的,恐怕就是那些以发财为理想以致富为人生追求目标的人了。何况那些亦步亦趋跟着党走的敦厚老实的农民“万元户”。
如果放在点点电脑鼠标就能日进万金的新世纪,我想,那些在黑土地或黄土地中一锄锄刨出来的“万元户”,都会迷茫到晕气吐血:现在赚钱都这么轻松了吗?
我正是其中的一个。
虽然我不是在自家的土地上挖出那三万元的,但也是我两三年辛苦攒下的血汗钱,没一分是轻轻松松额外得来的。
都到1996年了,明年就是香港回归普天同庆的日子了,我才有幸得到这个基本已经灭绝的“万元户”荣誉称号。而这个时候,早已经是“万元不算富,十万刚起步,百万才是真正富”而盛产富翁的年代。
我汗颜到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听到林正志这样不知是调侃还是揶揄我的话,没吐血,只喷酒出来,忍耐力还算是可以的。
让我挣不到大钱、或轻松就挣不到钱,也要继续厚着脸皮活下去的是,那三万块钱只在我手里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如数寄给了爸妈。
老妈说,这钱刚好给我定了个准媳妇,要送礼金。老爸则要求我在外面再好好的干到年底,再赚个万把块钱回家娶老婆用。
三年没给钱,一给就三万。爸妈也能在偌大的村上,显摆着我们家现在也是个万元户。
我的责任看来生来重大,我娶媳妇要自己掏钱,这让同样身为儿子的我很是不快。
我大哥二哥早早成家,花的钱都是在没分家的时候,在爸妈的统筹之下,全家共用,我没意见。
但早我成家的四弟五弟,他们结婚、造房子的所有的费用都是父母承包,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一分一毫都要我自己出呢?
莫不是“AA制”这种舶来品也从我那山村里、从我这代苦命的七零后头上开始流行了?我有点想不通。
好在我是个脑回路不长,不太深入想事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干脆懒得多想。
老婆总归是自己的,花自己的钱也是应该。
我苦笑着对猴子班长说,我依旧是个身无分文的“末代万元户”。那几个人便都拿眼睛白我,鄙夷地说:“怕我们借你的钱花啊?真是!”
钱是没得借了,人却给恰到好处地借走。
就在请了林正志他们吃饭两个月后的七月初,林正志把我叫到另外一个也是他介绍给我的医药厂大门口,神情古怪地问我:“我想借你去我厂里上班,乐意吗?”
“怎么说?”
“你知道我厂里出了事的,现在缺人手,我想叫你过来帮忙。”
我惊诧不已:“你厂里上个月不刚炸死了两个人吗?这么快就可以生产了?”
“炸死的都是外地佬,出点小钱就解决了。他们的家属没闹事,都巴不得陪点钱回去给活人享用呢,我们老早给私了了。这就是穷人的命运,命不值钱啊。”
呃,林正志的口气听上去怪怪的,分不出是对穷人命运的感慨,还是庆幸他们命不值钱而省了不少的赔偿费。
我朝林正志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听你这轻松的口气,你们厂真是财大气粗呐。死两个人就像死两只苍蝇一样,一点元气都没伤着,底气够足。”
“谁说没伤着?好歹也停产整顿了一个月呐。好在我们领导在集团那边和市府里都有靠山,有挂号来着,这钱不从我们股东的口袋里掏。在领导任职的这五年来,就出了这么一次生产事故,算是不错的了,上头没给他定什么大罪。不过失职之错还是要有的,集团公司让他光荣退休,还奖给他个人十来万个人贡献奖。民办企业就这点好,给集团加工的小厂子也就这点好,大树底下好乘凉,出了事故,有集团给我们担着。但接下去就不行了,上几天,集团董事会决定,只给我们产品加工,盈亏自负,安全生产事故自理,再没补贴了。我们的厂,从今之后,就算是有多个私人老板的私人企业了。”
“你的意思,从今之后,你就是你厂的第一把手了呗?”
南江鼎盛化工厂发生爆炸事故后,我对老林有望成为新一任一把手的消息早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