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出头
作者:秂禾 | 分类: | 字数:52.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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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搬 迁
我很是感激猴子班长,当时就纠正了我认为“江南本就没一个好东西”的错误观念。
现实中,江南也有比江北善良的人群,江北也有比江南更不讲道理的人群。
我去看墙上的操作规程,忍不住又摇头骂起了林正志:这都用些什么鸟人啊。
我看见,张贴在墙上的操作规程,像是被操车间员工当作了擦手布,上面全是油腻腻、黑魆魆的各种规格的手印。
好在我还有点文字功底,连猜带吞地把操作规程看了个大概,果然简单。
我按着规程操作,把反应釜里上层的苯抽到高位罐备用,把下层弃用的水,分入车间下水沟。
下水沟其实不是暗沟,是车间所有出水的明渠排水沟,连块盖板都没有。
洗料水、洗地水、洗一切可洗物件的水,无论黑的红的黄的清澈的浑浊的,全都往没盖板的地沟里排放。
那时候,被外界传说赚钱就像印钞一样轻松的化工厂,不但不重视外地打工人的性命,连当地的环境也不怎么重视。
含有大量苯类和其它毒物的污水,流过厂内的排水沟,直接排向了厂外的深水港,哗啦啦地,无比欢快地奔去了东海。
靠海的化工厂生意真好,在2000年的强迁通令下达之前,从来不为污水和废气操心,每一家都这样大胆地排,狠狠地赚。
所以,不但有技术、还有长远发展目光的林正志,一上手,就底气十足地大规模扩建。
要把原先一个车间四条生产线的产品,拓展为三个车间的十二条生产线。信心百倍地鼓动起全厂人员的斗志,誓要在他的英明领导下,实现两年产值翻三番的目标。
老板们不担心有什么环境污染,我作为一个赚点小钱的打工仔,就更不用为这些习以为常的乱排放而担心。
说实话,我不把当时认识不够的危化品原材料,当成洗涤水直接分到污水沟排了,就已经仁至义尽。
等工段张吸够了烟,心满意足的回来时,我已经开始了下一批的苯回收。
工段张翻了翻记录,咧着大嘴巴摇着头,很得意的样子。因为我在记录上写的字,比他还要难看。
我竭尽自己所能,一笔一划地写,却写得东倒西歪,面目可憎。
工段张自己看着嘚瑟还不够,屁颠屁颠地,竟然把记录拿去给猴子班长看,对着记录本指手画脚地跟猴子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笑话我的字比他的还差。
猴子瞪着铜铃大眼,一脸懵逼地朝着我看。我却暗自嘚瑟地等着工段张回来夸张我一番,没人教,我自己也会做。
很不幸,我嘚瑟地有点过早。
工段张嘚瑟回来,就提着水泥桶去高位储存罐底下再次分水。这是进行下一道工序生产之前,必须得工段长亲自操作或确认的重点控制部位。因为下一道是无水反应的工序,水分不得超出百分之一。
工段张在高位罐底部一次又一次分出还没完全沉淀的水和苯的混合液来,分得十分恼火,一脚把水泥桶从楼板上踹到楼下,狠狠地冲我发火说:“连苯和水都分不清,干什么干?”
无辜受踹的水泥桶,咕噜噜从楼上滚到楼下,又滚出了车间大门。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地阵阵发麻,脑门发胀。但我克制住差点就要发作的恼羞成怒,下楼把水泥桶追了回来。
我提着水泥桶又去高位罐下分水,照着工段张的方式分了两次依旧还有水珠时,我就恍然大悟。
按操作规程上的操作过程,无论是在洗涤釜上层抽入的高位罐,还是要在底部分放水的洗涤釜,都要求在静置起码半小时以后才能分层,每次分水过后也要静置半小时后才能再次分水。
而在表层面积相对较大的洗涤釜里,用手紧握的抽料管,在抽出上层纯苯的时候,由于真空吸强的抖动性,多多少少会带入包裹着水珠的中间有机层。
工段张在短短几分钟内放了又放,含水且容易在高位罐圆底上挂壁的有机层,根本不会一次性都刚好沉淀到出口,怎么放都会有点水分。
这也是为了彻底隔绝底部的含水沉淀物,而在距离高位罐底部放料口上方约三分之一罐身高度的位置,开出一个专门放出纯苯阀口的原因。
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个萧杀一切不公对待的毒誓:特么的,你给我等着,一个月后,老子来做你的工段长,你来给我捡水泥桶。
都说世事无绝对,计划永没有变化快。
一个月后,工段张突然辞职,离开正在蒸蒸日上的鼎盛,给人跑货车去了。说是嫌一个月一千的工资太低,没跑车来得快来得多。
我没兑现上位他的工段长,报复不回那次受辱的经历,一雪前耻的愿望也就落了空。
但因为有那股“报复”的戾气存在,我总算不负林正志所望,在一个月内也做成了班长。
当然,年纪越大,意气却越是风发的林正志也不负众望,三个车间十二条生产线真的就在他辛苦运作之下,还算顺利的建成投产。
有十二条生产线,就得配上十二个班长。经过两年的努力,P1产品和它上下游产品,以及工艺系统里的副产物,都被我摸得滚瓜烂熟。
基本工资也从学徒的五百涨到主操一千,每月再加两百的带班费。还有当月发放的,分班分个人单独核算的效益奖,加加起来多的月份工资,已经跟那个小老头主任齐头并肩了。
关键还在人脉。全厂大大小小的十二个班组,就我一个人能随便的被调来换去,到哪个班都受到极其热忱地欢迎。名望远远高出那个不会说普通话,资格却老到掉牙的主任。
对于当时的南江鼎盛,在两年时间内,主打产品扩产到三个车间的十二条生产线,已经暂具规模。
但林正志不满足。他用自己知识储备和用不完的精力,天天带着几个刚从技校出来的实习生,在实不大的实验室里,硬生生做出了两个主打产品P1的原材料。
为叙述方便起见,我提前运用了木子李后来教给我的,用符号代替产品名的方法,把南江鼎盛的第一个发家产品,叫成了P1。
林正志做出来的原材料,也算是P1产品上游产品,是产品就得上车间。
何况这种自产自用的生产方式,受不到市场和供应商的限制不说,真真实实地降低了主打产品的不少成本。
降低成本也是赚钱的一种,股东们自然不会挡住自己的发财路道。于是,全员通过一个产品一个车间的议题,又扩建了两栋厂房。
接着,P1产品产生的副产物也架设成单独车间进行回收。除了一部分送回上道工序套用,多出部分进行再提纯,质量足可以与其他当做正品的厂家相媲美,销路扶摇直上。这便又多出一个车间。
产品多了的结果自是员工也多。
那两年,鼎盛从爆炸那会的二十几个人开始,迅速上升到一百多号,规模直逼隔壁那个的早鼎盛两年就享誉工业园区的某某化工有限公司。在集团下属诸多关联的加工单位中,南江鼎盛化工厂毫无悬念地冲上榜首。
企业兴旺的本质就是人的兴旺。
人有喜欢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的本性,财运也是。
虽然林正志做厂长的几年投入不少,但碰上行业利好势头正旺,赚得远比投入多。
谁也不会嫌钱多而满足于现状。
就像现在的赵昱,如果他能满足于过去做个买来买去的经销商,凭他的能力,赚多赚少并不在话下,甚至,做的比一般商家都要成功。
但是,他与大多数人群一样,没钱的时候,目标是一定要转到钱。有了一定经济实力之后,就会自然地想着赚更多。
人性的本质不在于满足眼前所拥有的,而在于未来看不到的可能会拥有。赵昱花掉所有的老本,千辛万苦地来祁西建设西昱东晟,就不是脑子一阵发热的冲动,而是人性的使然。
南江鼎盛的股东们也一样,他们一合计,说要同步于风行一时的改头换名之趋势,把化工厂改成股份有限公司,显得有档次感。
厂子改名,老板们就得改称谓。老林厂长率先上升为林董事长。
然后,下面也有了总经理、副总经理、经理等一大串叮当作响的“官职”名号,听起来的确有种名企的名牌效应。
正当林董事长踌躇满志要再大干一场时候,当地环保部门一道整治环境的纸令,把公司的大好前程、股东们赚大钱的大好心情,给破坏的一塌糊涂。
由化工厂演变为股份有限公司的南江鼎盛,虽然还是个先前那个能赚钱的企业,但毕竟不是国有大牌企业,也不是空有噱头的上市公司,更不是当地重点的民营企业。
它只是个一百来号人的小微企业,还是个由十多户有钱人家拼凑起来的加工厂,远没达到为当地税收做出多大贡献的大户要求。
在经济迅速发达的鹿城,像南江鼎盛这种规模的化工厂,每个工业园区都不下几十家。
就算不偷不漏任何一点税,上缴所有该交的税收,人家当时的税收部门也都不怎么看得上。在2000年那种强硬的整治政策高压之下,除了搬迁,无其它后路可走。
凡是从事过化工行业的人都清楚,化工企业要绝对做到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的地步,根本无钱可赚。
但是,大家也都有目共睹,在沿海地区,特别是江浙沪这些发达地区,办不下去的化工污染企业,到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还是比较受欢迎的。
对于那些刚开始规划,指望通过向东部招商引资致富的中西部山区,只要就业率上扬,当地居民的整体收入能够上涨,地方政府上交的税额不要给平均的GDP拖后腿,能把原先的贫困帽子摘掉,成为全国新生代经济发展重点区,环境差就差点吧。
再说,这个没有用真枪实弹战争的和谐社会,换届如翻书的为官之道,犹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也没更多的时间,去想子孙后代的环境问题。
圈块农民也种不出个所以来的贫瘠之地,在辖区的地图上勾出个开发区,到发达地区来个屡试不爽的“招商引资”,就是唯一能快速增长当地人均收入,为国家GDP做出贡献,且能真真切切昭着在在任政绩上必不可少的一项重大措施。
2000年,江西、湖北、山东、江苏江北,甚至离鹿城更远的地方,到处都在搞开发搞招商引资项目,用一个劲往死里整的超强意识,硬是把鹿城之前一直沉寂着的房地产商,给整得活蹦乱跳起来。
我依稀记得,我们那里的房地产业从1990年开始逐渐兴起,房价虽然没涨到2000年时的样子,但也一路平稳上升,跟办化工厂做个化工产品一样,是被有钱人家看好的投资产业。
然而发展到香港回归前夕,突然在一夜之间就急速下滑,落寞到毫无生气地地步。
到得2000年,又突然闹热起来,有如我有时鬼使神差的勃起,很是莫名其妙。
后来我就自以为是地想通了。肯定是那些狡诈的房地产商,趁着贫困地区“穷急乱投医”,急着招商引资乱搞对象的机会,先化工业一步向内陆进军。既得政策优惠,又得发财机会,得了便宜还卖乖,在全国各地掀起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买房卖房的融资风暴。
果然,一向兢兢业业靠办化工厂、医药厂的私人老板们也不甘落后,纷纷外出考察选址,准备搬迁。
其实,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引资和投资趋向,至今都没停止过。跟赵昱有一样想法的老板们,一直都在前赴后继地干着这种“越穷的地方越好赚钱”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