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去苏北的丰县去参加同事儿子的婚礼。

李云是我在丰县华山粮所上班时的同事。我俩住一个宿舍，亲如姐妹。

1989年我调回乡邻的沛县直到退休，已经十多年没见到她了。这一次，她辗转几人才通知到我。我必须到场。

进入酒店，出来迎接我的李云，精神焕发，喜气洋洋。一身紫红旗袍装点着喜婆婆的雍容华贵。身后还站着一个笑嘻嘻的大高个，一头白发满脸沧桑。和李云脸型极像，我以为是李云的父亲。

“老人家身体可以啊，除了头发白了，身子骨看起来是那么的挺拔硬朗。”李云一边拉住我的手，一边把我朝后推了推。说：“他是我的弟弟李瑞。从部队转业到县农机公司上班。”

真不好意思，幸亏还没有张口喊大叔。李云看出了我满脸的疑惑，她忙于迎来送往，也没有工夫给我解释。

后来有机会我们又走动过几次。才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她这个弟弟人生的起落和坎坷，和那一夜白了头的辛酸过往。

弟弟李瑞是城南大李庄村人。从小就聪明自奋，他是1966届的初三毕业生。农村生活的的艰辛和贫穷，历练了他的心志。

平时，他虽然和一般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内心深处一刻也没有放弃学习。白天他一边劳作，一边背诵着唐诗宋词。夜深人静正是他演算数理化的最佳时机。

他家离中学很近，有时还想和老师讨论一下难题。学校里很静，老师们有的偷偷转了型。

教数学的黄老师，用学校坏了的桌椅给自己打了套家具。有高低柜和四方凳。他手上有现成的曲尺拐角。一个大学毕业的数学老师哪里需要木匠师傅指导。

教化学的李老师生了五女一男。生活捉襟见肘，他索性卖起了咸花生果。

用自行车驮着一口袋煮熟的咸花生去赶集遛乡，破帽遮沿过闹市，管他是谁的学生，还是学生的先生。李老师早已淡定，一种不理会世俗的执着，一种面对指手画脚的从容。

他心安理得地在没落的营盘里求烟火。李瑞看得一惊一乍。不由得谋划起今后的人生。

眼看知识改变不了命运，他索性弃笔从戎。1968年初冬，他走进了军营。他很珍惜这次机会，无论是于国于家于己他将奋力拼搏一回。

那时候进军营很不容易，根正苗红，贫的深厚，穷的彻底，是党在农村中的依靠力量，才有资格去参军抗枪。

李瑞走进军队这个大熔炉中，他要百炼成钢。他知道一切成功必须自我砥砺。无论是新兵训练，还是实弹射击，不管是喂猪插秧，还是救灾抢险，他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力量，他热情满满，任劳任怨，再加上他那厚实的初中文化，他在连队中脱颖而出。

三年后他被提拔为排长，这只是他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以后的路更加辉煌。

又一年探亲回家，头戴一颗红星，领展两面红旗的军装，映照出一个年轻潇洒，活力四射的青年才俊。

当时前来给他介绍对象的，相亲的踏破了门坎。终于尘埃落定，他选择了一位一起读过书的赤脚医生。因为这位赤脚医生从不嫌弃他瘫痪在床的母亲，时时过来打针送药，有时出诊还要拐到家里问问。

真是天作之合，遂了母亲的心愿。赤脚医生的甜美温柔，也深深地打动了李瑞。他们定下了婚姻大事。至此，李瑞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有春风送幽香，有绿荫纳夏凉。他在努力攀登下一个新台阶。

李瑞的排长当得风生水起，他领导的二排，被评为优秀的集体。

排里的每一位战士的壮况，他都了如指掌。能帮的帮忙，能拉的拉上。凡是该批评的地方，他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的各项工作总结得条晰理清，领导决定重点培养李瑞。选派他去总部学习一段时间。

这一年的学习就要结束了。他写信叫未婚妻来部队玩几天。

未婚妻来到部队，他安排好衣食住行。第二天他向后勤部借了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带着未婚妻走出了军营，准备看完电影后，再去商场转转。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境。

谁知得意来得太早，得意走得太巧。也就是一场电影的工夫，这一切都翻了片。

当李瑞看完电影，拉着未婚妻的手走出了电影院。怎么也找不到骑来的凤凰车。明明放在这行人少的拐弯处，还上了锁，怎么这自行车就不翼而飞了呢？

他跑来跑去，急得面红耳赤，已是初冬，后背已浸出了汗渍。他在电影院门口来回踅摸，眼睛瞅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骑车人。希望是别人骑错了车给送回来。

然而奇迹到底没有出现。而他却出现了失望，悔恨和彷徨，看这场电影的代价太大了。

他该如何向领导交代。没想到事情竟如此残酷。残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领导怀疑他把车子卖了。或者把车子藏在某处，等待时机打包回家。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拥有一辆自行车，比现在拥有一辆小轿车困难。

自行车是凭票供应的。你有钱也没用，有钱无处买。现在你没钱小轿车也能开，他叫你贷款先开着，钱可以慢慢还。

李瑞的任何解释都没用。他送走了未婚妻，回到连队听候处理。

这打击是一连串的，是压顶的，而且还是致命的。大会点名，小会批评。上纲上线，分析你的思想根源，历史背景。他曾经的抗洪英雄，打靶标兵，都和私欲挂上了钩。

他急红了眼，一拍胸脯，我李瑞没有你们说的那卑鄙下贱，我没偷没卖，老天啊，你睁开眼，我要是私自藏了自行车。现在我就把手剁给你们看。他从伙房抢来一把菜刀，对着左手，高高举起，战友们纷纷拉的拉，抱的抱，才没酿成血案。

昨天千般如意，今朝痛苦万般。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

终于有一天，派出所的民警来部队核实是否丢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是小偷供出来的。

人活着注定要经受磨难。正义会姗姗来迟，但永远不会缺席。

当尘埃落定，真相大白的时候，一切都风轻云淡了。可是李瑞却轻松不起来。虽然部队又给他晋升了一级，但他那高涨的热情，献身的精神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已悄然停顿。

他申请转业退伍，来到县农机公司上班。赡养高堂养儿育女，过起了平凡人中的平凡生活。只是那一头白发诉说着当年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