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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梨 | 分类:现言 | 字数:41.4万

87.八十七颗糖

书名:糖 作者:多梨 字数:5755 更新时间:2024-10-11 13:31:19

——倘若提到法国, 大部分人会想到什么?巴黎时装周?安静的塞纳河畔?兰斯古老酒窖中储存的香槟?奢华凡尔赛宫中的璀璨明灯?在阿尔卑斯山滑雪?

——还是在炎热南部、烈日下采摘新鲜的橄榄?喧闹的乡村集市?飘荡着可可香味和咖啡味道的露台?有着漂亮蕾丝窗帘、使用粉笔将当日特色菜写在黑板上的小酒馆?

对于克劳斯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对法国的印象, 是有着浓重异味的下水道, 阴郁的天气。

在提醒景玉不可以认为自己男伴“老”之后, 越来越注重年龄的克劳斯先生, 将龙重新抱回, 用温水冲洗干净龙腿上不慎沾染的牛奶后,平静地向她讲起了属于自己的过往。

他那段并不想与人分享的往事。

今天可以破例,取出来给龙看一看, 再完完整整地藏进箱子里。

童年时期的克劳斯并不喜欢阴天。

雨水连绵的天气更是令人苦恼,一些不平整的道路上, 会有大量的泥水存积, 衣服很难晾干, 会有令人不愉快的味道。

克劳斯的鞋子前端破掉一个口子,母亲在晚上用胶水将剪下的布贴在小小的破洞边缘。

不过这种胶水并不防水, 沾到水就会松弛掉。要等到下个月发薪水后,母亲才可以有钱给他买一双新的鞋子。

在路上有积水的情况下,克劳斯会尽量避免外出。

他并不想给母亲增加更多的工作量。

从有记忆起,克劳斯就和母亲一同住在图尔。

这是繁华而美丽的城堡枢纽之一,拥有着18世纪宽阔的林荫大道。

但他们容身之处, 是一家名为“晓香中餐”的中餐馆, 是一个不足20平米的、低矮的阁楼。

中餐馆的女主人好心肠地收留了他们, 晓香是她的名字, 也是这个餐馆的名字。

克劳斯不知道她姓什么, 因为晓香嫁的那个西班牙人,粗鲁、肮脏, 只会大声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叫她——

“孝向!!!”

克劳斯的母亲黛安就在这个餐厅中工作,她是这个餐厅里唯一的厨师。

作为雇佣的回报,晓香在阁楼上为她们提供温暖的房间和食物。

黛安有时候也会接一些其他的工作来做,比如写作,比如翻译,或者代写一些文件。

她天生身体弱,做不了需要大量体力的工作,这些兼职工作在晚上完成。晚上用电多了也不行,楼下的西班牙人又会骂骂咧咧地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晓香没有办法制止自己的丈夫,因为她需要和这个西班牙人“假结婚”才能够取得法国国籍。

按照法国的规定,她必须要和对方结婚三年内不离婚,才能够顺利地入籍。

克劳斯并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为背离自己祖国而付出这种代价。

正如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没有父亲。

他对自己的外祖父也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个亡命赌徒,只有上帝知道他死在拉斯维加斯的哪一个赌场中。

外祖母?

黛安也说不上来。

外祖父和外祖母很早就离婚,外祖父偷拿了外祖母一大笔财产,带着当时还没有记忆能力的黛安躲到法国,切断所有联系。

黛安是个虔诚的教徒,每周都会去做礼拜。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不幸失去丈夫的女人,唯独克劳斯明白,他压根就没有“父亲”这种东西。

对方应当也是个白人,或者同样的混血。

黛安有着棕色的头发和眼睛,但克劳斯头发是金黄色,眼睛是绿色,这种为人所称道的美丽组合。

这样的头发和眼睛让克劳斯帮餐馆招揽到不少顾客,晓香和黛安特意将他装扮成小绅士的模样,让他拿着牌子在门口做促销活动。

尽管店里能提供的中餐只有那么几种,但仍旧有不少顾客乐意上门,购买一份,尝一尝。

偶尔也会吸引一些奇怪的客人,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晓香会将他带回餐馆内,友好地询问对方是否要用餐;如果不的话,请离开。

这时候的克劳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发色和瞳色,会如何吸引某些具备奇怪爱好的人。

克劳斯在中餐馆中一直生活到六岁,然后,黛安生病了。

肺癌。

她从来不抽烟,虔诚地信奉着上帝,此生唯一做过的、背叛上帝旨意的事情,就是在酒后和某个来法国度假的富商有了一夜,之后怀上克劳斯。

黛安甚至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对方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

她只有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无法违背教义而生下的孩子,有着和那位富商一样的金色头发、绿色眼睛,相似的脸庞。

一个甚至连私生子都算不上的孩子。

黛安也为此付出代价,她被自己先前工作的教会学校辞退,辗转来到图尔特,在好几家店中打过工,最终停留在这家中餐馆中。

那时候中餐的生意也并不太好做,尤其周围开了更多的、廉价的土耳其餐厅,黛安病倒后,兼职做不成,拿到的薪水也越来越少。

克劳斯主动和店里的西班牙人谈判,他愿意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譬如擦桌子、洗餐盘、打扫卫生等等,只希望对方能够给黛安多一点点钱,他可以用这个钱去购买一些母亲服用的止痛药。

对方同意了。

这段时光过的很漫长,为了照顾母亲,克劳斯并没有去教会学校读书,他在冷水中清洗着餐盘,手指因为过敏而发红。

儿童的手掌太小,他没有办法使用橡胶手套。

擦洗桌子、收拾板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做的有些吃力。

毕竟年纪还小。

因为周遭餐馆的兴起,中餐厅中的客人越来越少,在没有客人的午后,克劳斯可以坐在有着阳光的桌子上,看一些晓香、黛安给他的书籍。

直到黛安去世。

她死的那天,天气晴朗,肥沃的卢瓦尔河谷中的品丽珠葡萄获得了大丰收。对于葡萄园的人来说,这是美妙的一年。

离世前这段时间并不算痛苦,晓香用自己攒的钱为黛安购买了大量的镇痛剂,让她濒死之际减少了很多痛苦。

楼下的西班牙人喝多了,借着酒劲儿疯狂大骂,在宽阔的大厅中嚎叫着摔打桌椅。

楼下狭窄的阁楼中,晓香安静地紧紧握住黛安的手,想要给她多一点温暖。

晓香没有信仰,她只能笨拙地念着圣经,希望这种不虔诚的朗诵能够将虔诚的信徒送上对方理想中的天堂。

阳光将两个瘦弱女性的背影拉成漫长的、深色的碑。

黛安并没有给克劳斯留下什么嘱托。

一句也没有。

克劳斯在晓香中餐又住了半年,晓香成功选择离婚,拿到法国国籍的同时获得了自由。但她并没有成功带走克劳斯,因为那个西班牙人不允许,他说这是他店中的“员工”。

也是在那个时候,六岁的克劳斯被迫开始日夜做繁重的工作,新来的“厨师”完全不是中国人,他只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炒菜。给克劳斯吃的,也是晚上剩下的、卖不出去、散发着怪味和坏掉的“中餐”。

不过这种有着糟糕味道的食物也成功让他存活。

克劳斯的房间从阁楼搬到杂物间,他没有床铺,只能用硬纸箱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躺在上面休息。冬天是一个薄薄的被子,没有更多取暖的设备,手指被冻得发僵、变红,摸自己脸颊上似乎都没有知觉。

老鼠咬伤他的手指,而克劳斯连清理伤口的钱都拿不出来。

那个伤口逐渐恶化、边缘溃烂,发白溃脓,西班牙人终于受不了,最后一点点良心支撑着,让他将克劳斯送进孤儿院中,而不是丢到大街上任由他自生自灭。

而这个有着慈善名声的孤儿院,背地里却在做另一种肮脏的勾当。

……

“甜心,”克劳斯平静地问她,“你听说过杰弗里·爱泼斯坦吗?”

景玉点头。

她听说过这位臭名昭著的色魔富豪,也知道他那肮脏的航班,以及私人岛屿。

“他在1998年购买了一座私人岛屿,取名小圣詹姆斯岛,”克劳斯说,“这是他的犯罪基地。”

景玉说:“我知道。”

她从网络上能够知道更多关于这个肮脏岛屿的一切,爱泼斯坦诱骗、甚至强迫很多未成年少女来到这个岛上,扣押她们的护照,不允许她们离开。

他使用这个岛屿接待过许多名人,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维多利亚的秘密母公司L Brands的创始人Les Wexner,英国的安德鲁王子……

“那个孤儿院院长做的事情,也是这样,”克劳斯说,“不过,那个岛屿上的人,更偏爱年纪更小的人,无论男女。”

景玉的心脏重重一沉。

她伸手,触碰到克劳斯金色的头发。

这温暖的阳光给予她继续听下去的力量。

“我在孤儿院中住了半年,一开始是治愈手指上的伤口,毕竟那些人只喜欢自己亲手制造的伤口,而不是看被老鼠咬到溃烂的白肉,”克劳斯闭上眼睛,他短暂地想了一下,脸上并没有痛苦,只有安宁,好像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他的语调如此镇定,“孤儿院中的人并不知道上岛意味着什么,院长只会告诉我们,每月过来的那些富豪们,是为了挑选合心意的孩子。他会领养他们,培养他们,给予他们温暖的家。”

“对于生活在孤儿院中的孩子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期盼。哪怕每个月只会被带走四个人,他们仍旧会为了这个名额而好好表现。”

景玉握住克劳斯的手。

她低头,抚摸着他手掌心的茧子,那些克劳斯长时间训练、拿枪后留下的茧子。

“每一个孩子都以被成功挑选走为荣,他们都想过上院长描绘的那种舒适生活,”克劳斯轻叹口气,“我手指伤好后,也没有参加第二个月的‘挑选’。因为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在我头发上泼了油漆——那个月,他顺利地得到登岛的机会。”

“半年后,我从报道上看到印有他尸体的照片。”

景玉喃喃:“Daddy.”

克劳斯低头:“抱歉,这些东西让你感到恶心吗?”

景玉摇摇头,她深深吸一口气:“请您继续,我没有关系。”

克劳斯停顿两秒。

在清洗后,浴缸中的水已经换过一次,他重新加了温暖的热水,让景玉趴在他胸膛上,抚摸着她的头发。

“第三个月,一个从岛上偷跑下来的孩子,告诉我们真相。”

“岛上的富人们定期来从孤儿院中寻找孩子,因为岛上几乎每天都有人受不了折磨死去。”

“所谓的领养,不过是这些人编织的巨大美梦。”

“他原本想拯救整个孤儿院的孩子,想要让人跟他一块逃出去。”

“为这件事,他放弃了逃离的机会,冒险藏入货车中重新回到孤儿院。”

“但很多人不相信他的话,甚至叫来院长。”

说到这里,克劳斯眼睛一黯。

“他被拔掉牙齿和指甲,敲断双腿。”

景玉呼吸一顿。

克劳斯没有告诉景玉的是,作为相信对方的一员,克劳斯偷偷跟在那些人背后,看到了这一切。

在那些人将对方扛上车准备丢出去的时候,克劳斯记下车牌,谎称肚子痛,趁机偷偷使用医生房间中的电话,拨打报警信息,报出车牌号码。

这是十分冒险的举动。

警察来了孤儿院,但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实这一切。

院长和那些神秘的顾客势力过于庞大,以至于警察在收到警告的电话之后,甚至只是象征性地坐了坐。

他们连这些孤儿都没有认真地问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院长喝咖啡。

孤儿院内部因此展开了紧急的排查。

但在这场大排查中,无论是接警的警员,还是医生,都没有供出克劳斯。

这个医生最终选择辞职。

临走前,这个美丽的女性挨个儿拥抱着孤儿院的每一个孩子,在到克劳斯的时候,低声在他耳侧说了两句话。

她说:“你的小伙伴被警察顺利救下,他没有事情。”

第二句。

“保护好自己,希望我们能够在孤儿院外见面。”

……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克劳斯说,“院长第一次被正式起诉的时候,她在前往法庭作证的路上被枪杀。”

景玉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受到资本操纵的国家。

被迫害的普通人,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这就是他们鼓吹的“自由”。

“意识到这些后,我开始拒绝参加每月的‘见面’,”克劳斯说,“我表现出激进、好斗的模样,和那些孩子打架,故意剪掉、烧坏头发,弄脏自己。”

“第四个月,埃森家族的成员之一——也就是安德烈的父亲,他不知道这所孤儿院的真相,捐了一笔钱,和我拍下合照。”

景玉想到什么。

她坐起来,惊叫:“我在安德烈家中看到过照片!”

——那个有着浅色头发、被殴打到面部肿起来的孤儿。

——身上穿着印有「晓香中餐」字样的T恤。

——四肢瘦的像干柴。

克劳斯说:“那就是我。”

景玉呆呆地跌坐回去。

“后来,这张照片被我的父亲——也就是埃森先生发现。他发现端倪,雇佣了私家侦探,”克劳斯轻描淡写,“他来到孤儿院,我告诉他一切。”

只用三天。

埃森先生成功得到这个孤儿院及背后组织所有的把柄,他并没有同意对方提出的谈判,而是利用人脉将对方送上“断头台”和牢狱。

埃森先生用了一些同样不光彩的手段,让这些人遭受到比法律更重的惩罚。

克劳斯重新回到埃森家。

以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埃森先生找到了陆叶真女士,他希望对方能够帮忙照顾克劳斯。

克劳斯已经七岁了。

他对自己这个父亲感到陌生,对方也并没有对他展露出父亲应该有的关爱。

埃森先生似乎天生薄情,他并不需要爱情或者亲情这种东西。

仅有的女伴似乎只有醉酒后和黛安那次。

至于孩子,这是家族的责任,而在发现克劳斯之后,埃森先生更是以此为理由,谢绝了其他人为他推荐的女性。

埃森先生效仿之前庄园所有的主人,将黛安认定为庄园的女主人,为她修建漂亮的花园,将她的骨灰盒从法国接到德国,葬在风景秀丽的地方。

克劳斯并不认为这是爱。

他在七岁前没有感受过父爱,七岁后也是这样。

但他却似乎遗传到父亲这部分的凉薄,不会在其他人身上怀抱有希望。

直到那个晴朗的下午,克劳斯偶然间路过一家客人稀少的中餐厅,隔着玻璃,看到贫困的、趴在餐桌上阅读的景玉。

她穿着廉价的衣服,吃着店里提供的、卖剩下的中餐,手指因为接触冷水而发红、过敏。

她就像曾经的自己。

而自己,可以充当她的“Daddy”。

她的白骑士。

……

信息量好大,景玉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

在景玉搂住克劳斯脖子,想要给他一个吻的时候,克劳斯却微笑着捂住她的嘴唇。

“小龙宝贝,”克劳斯说,“如果这个吻基于你的同情,请不要继续,好吗?”

景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克劳斯先生脸上只有温和。

“我和你分享我的过去,是基于公平,”克劳斯慢慢地说,“但我不需要因此来获得你的同情,知道吗,甜心?我不愿通过这种方式来留你在我身边。”

“我不想用锁链、或者同情来捆住你。”

“如果有东西能够让你心甘情愿陪伴我,我不希望它是镣铐、或道德绑架。”

“而是你对我的爱。”

他使用了如此多的否定词。

景玉点了点头,她从浴缸中湿淋淋地站起来,克劳斯拉住她的手腕:“怎么了?”

景玉说:“我想喝水。”

克劳斯拿起浴缸旁边的透明玻璃瓶子:“这里还有。”

景玉说:“不够,我想再拿瓶冰的。”

克劳斯并没有阻拦她。

水沿着他金色的发往下落,好像幼时被人殴打后落的那场雨。

他闭上眼睛。

一分钟后,景玉又光着脚哒哒哒地跑过来了。

她并没有拎水回来。

克劳斯还没有来得及睁眼,一片冰凉的东西贴到他嘴唇上。

景玉往他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

克劳斯睁开眼睛,含住它,和她的手指一起。

他问:“什么?”

景玉说:“分享给你,我的酸橙子。”

新鲜的橙子汁水在口腔中炸裂开,克劳斯笑了下,亲吻她散发着橙子味道的手掌心,她刚刚亲手剥开橙子壳。

克劳斯说。

“你骗我。”

“它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