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离别】

时间过得飞快, 林杰考到了同一城市的另一所学校，十一结束军训后，他来T大看望哥哥, 叶敬文便以兄长的身份热情地招待这位可爱的小弟, 还亲自下厨给林杰做了一桌美食。

林杰吃起饭来就跟他哥一样, 不管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 而且饭量特别大。

“小伙子正在发育阶段, 多吃点，长高一点，以后容易追女孩子。”叶敬文调笑道。

林杰突然停下吃饭的动作, 大大的眼睛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我说，你们都没女朋友吗？”

叶敬文看向林微, 林微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两人心照不宣。

“哥暂时不会找女朋友的, 男人要有事业，再考虑爱情, 否则怎么养活老婆。”林微笑着看向叶敬文。

叶敬文附和道：“是的，养活老婆可真不容易。”

林杰看了叶敬文一眼，又看了哥哥一眼，迷茫地摇了摇头。

当晚林杰非要和哥哥一起睡，叶敬文很识相地回了宿舍。

宿舍的学习氛围很浓, 他们即将面临医学院最艰难的七科联考。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大量重点科目繁重的课程压力下, 叶敬文也渐渐把重心投入到学习上去。

林微忙着实验室最后的收尾工作, 假期就要跟何老师踏上去美国学习的路, 两人相处的时间更少了, 就连一起吃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叶敬文没课，到林微宿舍时，林微刚洗完澡。叶敬文走过去，翻身躺在床上，轻轻把林微抱进了怀里。

快要入秋的天气，窗户开着，有一丝凉意吹在光溜溜的皮肤上，林微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两人的身体。

“敬文，何老师那边都准备好了，过了圣诞节我就要……”

“别说这些。”叶敬文伸手把林微搂在怀里，“让我安静地抱你一会儿。”

抱在一起暖烘烘的感觉，让他们的心底很快涌起了睡意。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

窗户忘记关，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的时候，他们还在最美的梦里沉睡着。

入了冬，天气很快转凉，整天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人们的心情也变得阴霾起来。

医学院的七科联考，让很多医学生熬夜熬出了黑眼圈。

叶敬文坐在床上专心背书温习的时候，林微便陪在他的身边，两人偶尔交流几句，讨论各种疑难病例。

温馨的感觉一直弥漫在心头。

圣诞将近，经过半个月疯狂的复习，T大的考试周如期而至。考试之后的平安夜，便成了学生们难得放松自己的疯狂夜晚。

平安夜的化装舞会异常热闹，叶敬文不知道从哪个服装店租来两套衣服，一黑一白，后面都有翅膀，逼着林微穿上白色的那套，然后带他一起去了舞会。

两位风云人物的到场让舞会掀起一股热潮，一黑一白的相配打扮让众人大跌眼镜。

“黑白无常啊？”冷淡的笑声来自身后的萧凡。

叶敬文冲萧凡笑得很灿烂，发现对方一身简洁的装束，精明干练，俨然一副律师的样子，忍不住道：“你穿着衬衣打着领带来化妆舞会，是不是太严肃了点。”

“刚从模拟法庭下来。”萧凡打量了两人一遍，说，“蚊帐裹在身上，脸盆叩在头顶，腿上再绑几个铃铛，脚上还穿着轮滑鞋，我没兴趣搞你们这种幼稚的行为艺术。”

林微抬眼，看见远方一个完全符合萧凡形容的人，正歪歪扭扭地往这边走，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哎哟。”果然，那个男生跌倒了，脸盆铃铛散落一地，蚊帐也扯得七零八落。

萧凡皱着眉：“化妆舞会果然是幼稚园孩子过家家。”

说完便绕过两人，双手插在裤袋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微走过去轻轻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男生，那个男生咧嘴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让人心里一暖。他对林微说“谢谢”，然后走开了，站在远处，目光一直追随着萧凡的背影。

圣诞之后又是新年，一个接一个的节日让整个城市变得热闹而温暖，即使叶敬文再想把时间留住，林微终是要走的。

他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大。

两人提着行李箱在门口道别，林微说不要送，叶敬文也不想送。他讨厌机场那种离别的氛围。两人都以为，这不过是短暂的分别，为的是将来更久的相聚。

直到林微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叶敬文才轻轻叹了口气，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叶敬文到达机场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林微所乘的飞机刚刚起飞。

同一个方向，不同的时间，擦身而过。

那个华丽而空荡的院落里埋藏着许多深刻的记忆，叶敬文小时候曾经光着脚在大大的院子里独自跳舞，跌倒了只能自己爬起来，偶尔父亲会在楼上的书房看着他，在他跌得满身伤痕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只会微微皱眉，却从不扶他起来——这是父母对叶敬文的教育方式，给予他足够的自由，却无比冷漠。

还记得那个房间里有一架钢琴，叶敬文儿时曾长期在琴键上弹奏各种乐曲，如今却有很多年没有碰过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喜欢过钢琴——那些父母强加在身上的东西，哪怕是引以为傲的舞蹈，都是儿时被逼着练出来的，父母想让他学什么，他就得学什么。

叶敬文不太想回到这个家里，微微皱了皱眉，把行李递给佣人，打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

客厅很大，电视的声音也很响。沙发上坐着父母、笑得十分灿烂的二哥、甚至多年没有见过的大哥以及侄子。

“三叔回来了。”孩子总是纯真的，一见叶敬文就扑过来抱了个满怀。

“嗯。”叶敬文揉揉侄子叶谦的脑袋，把他放下来，走到父母面前说，“我回来了。”

一顿难得的团圆饭之后，所谓的家庭会议在父亲的书房召开。

父母坐在中间，冷漠的大哥跟空调坐在一起相依相伴，一脸笑容的二哥高高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沙发上打呵欠，叶敬文坐在父母对面微微皱着眉头。

这样一个奇怪的家庭，造就了性格迥异却同样骄傲的三兄弟。

“爸，我公司那边还很忙。”大哥叶敬希率先开口，投向叶敬文的目光冰冷中不失关切，“敬文要是累的话，不如改天再说？”

“不用，几个小时的飞机而已。”叶敬文抬头冲大哥笑了笑。

“无非就是林微的事，你应该猜到了吧，不过这可不能怪我，我因为帮你隐瞒，已经被老爸教训过了。”二哥叶敬辉摇晃着两条修长的腿，懒洋洋地笑着说。

叶家的主人，叶致远，冷冷的目光淡淡扫过三个儿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冰冷，却透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敬辉，下个月是你跟何芸的婚期，在结婚之前我不想听到叶家二少爷出入风月场所的谣言。”

“如您所说，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那种地方了。”叶敬辉打着呵欠说，“不过，我不会和何大小姐结婚的。”

“婚期都定了，你以为这是儿戏？”

叶敬辉笑了笑：“大哥不是给你们生了孙子嘛，传宗接代又用不着靠我。”

叶致远沉下脸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空气的温度骤降，良久之后，叶敬辉才把交叠的双腿放下，伸了个懒腰，说：“如果何家先退婚的话，就不是我的错了吧？”

“你最好不要背着我耍什么小聪明！”叶致远皱眉道。

叶敬辉笑得无辜：“我哪敢啊。”

叶致远扭过头，冷冷的目光看向小儿子：“接下来是敬文的事……林微，你认识吧？”

叶敬文笑了笑说：“爸，我相信您已经私下调查过，关于我和林微从相遇到相知到相爱，关于林微的生辰八字祖宗十八代，您都了如指掌了吧？”叶敬文顿了顿，目光也冷了下来，“直接进入正题吧。”

叶致远微微点头：“很好，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爱他。”

“所以呢？”

“我想跟他在一起。”

“你们都是男人。”

“我知道。”叶敬文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看向父亲，“但是，对我，对他而言，这并不是分开的理由。我们相爱就够了。”

“很好。”难得的笑容浮现在叶致远的脸上，“如果他放弃你，你就没有怨言了吧？”

叶敬文把目光投向二哥，后者无辜地摇了摇头。

叶敬文坚定地道：“他不会放弃我，他答应过的，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你们还太小，你们的肩膀，还没有力气承担所谓的‘幸福’。”叶致远脸色平静，声音也很严肃，“你能给他多久的幸福？一年？两年？一辈子？别开玩笑。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长相厮守，你以为单纯是爱情的力量吗？是婚姻，是家庭，是子女，是一起生活的习惯。爱情会被生活消磨得一滴不剩。而男人和男人呢？没有婚姻家庭子女的两个男人，你认为白头偕老这样的词语适合用在你们两个的身上吗？”

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叶敬文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回话。

良久之后，叶致远才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我儿子的眼光，你看上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没有任何父亲愿意看着儿子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何况，你根本不是天生的同/性/恋。”

微微一顿，男人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考虑，他值不值得你放弃那么多。我希望你能聪明一点，理智一点，跟林微分手。”

叶敬文嘴角轻轻扬起，目光直视着父亲，一字一句地道：“为什么不听我说？为什么每次我想跟您谈谈自己内心想法的时候，您总是在那儿义正言辞地给我灌输您对我的期望？”

“您让我学舞蹈，学钢琴，学这学那，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爱上一个人，您就这样全盘否定。”

“我算什么？是您生下来实现理想的机器吗？”

叶敬文说完后，便站起身来，抬眼望向窗外。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浓密的叶子，能把二楼的阳光都遮住几分，“爸，您知道吗？这个大大的院子，从来没有给过我家的感觉。但是……林微给了我这种感觉。”

叶敬文嘴角的笑很柔、很轻，似乎想起了那个带给自己温暖的人。

林微，他总是这样笑着，温和亲切，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虽然接近之后发现那些笑容只是伪装，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可是他身上那种暖暖的感觉，让人抱住了，就永远都不想放手。

“我爱他，很认真地爱着他。”

叶敬文的声音很轻，似乎能跟着风一起飘出窗户，飘到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便会回握住自己的手，嘴角带着笑容说：“敬文，能够再次拥有你，我不会放手。”

那晚，他贴在唇边说的话，那么的温柔而坚定。

“所以……我不会放开他。”叶敬文回头，冲父母和两位哥哥微微一笑，“这次要怎样处置我？关到没有一点光线的房间里不给吃的，还是直接上鞭子？”

叶致远气得发抖，愤怒之下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把他关了起来。

被关在屋里的时候，叶敬文想了很多。

从相遇到今天，他跟林微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事，现在想来，那些以往的猜忌与不安，比起双手交握在一起的幸福，原来是那么的渺小。只要确定了对方的心意，哪怕面临再大的困难时，都能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

只是，几天没见，特别、特别地想念他。

这次的情况其实比想象中要好，至少，父亲把他关在二楼的客房让他“冷静冷静”，屋子并没有被锁起来，而且有光，应该不算“小黑屋”了吧？叶敬文自嘲地想。

“喂，又在想林微啦？”叶敬辉闲闲地依在门口，笑眯眯地说。

“关你什么事。”叶敬文瞪了他一眼，“你还是想想到时候会不会被老爸抬去礼堂吧。”

“放心，我一直把何芸当妹妹，不会跟她结婚的。”叶敬辉打了个口哨，“倒是你，你家林微昨天打你的电话，是老爸接的……”

“你说什么？”叶敬文惊讶地道。

“没听懂？我是说林微打你手机，老爸接的，两个人在那儿讲英文，可好玩儿了。”

“他说什么？”

“我从机场接你回来的时候，就在你手机上装了窃听器，所以整个过程都有听到。”叶敬辉微微扬起唇角，“你要不要听呢？我到底要不要说呢？”

叶敬文瞄了他一眼：“有什么条件？直说吧。”

“果然是我弟弟，够干脆。”叶敬辉笑得很是单纯无辜，“唉，咱们是兄弟，情同手足，大哥那冰块就不用指望了，整天顾着公司，我们死了他也就皱皱眉罢了。所以，现在，咱们俩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帮你联系林微，你帮我摆平何芸，等价交换，如何。”

“好。”叶敬文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点了头。

“你的林微电话一通就甜蜜蜜地叫敬文，结果老爸‘哼’了一声，他听出来声音不对，马上改口说，他是叶敬文的学长，到美国读书，有点事要问。结果老爸来了句，林微是吗，敬文正在考虑跟你分手的事情，你暂时别打扰他，让他做理智的决定。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叶敬辉一脸笑容地回忆着昨晚半夜的电话内容：“结果过了一会儿，林微又不怕死地打过来，说，如果他要跟我分手，起码先让我跟他谈谈，我想作为当事人我有这个权利吧。老爸气得脸都黑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用那种口气跟他说话，虽然温和，却透着股坚毅，不卑不亢的。啧啧，林微真是可爱得紧啊……”

“何芸的事我会帮你，我想，她也不乐意嫁给你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叶敬文突然打断了哥哥对林微的夸赞。

“那就好，这个手机给你。”叶敬辉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手机来，叶敬文打开一看，电话簿里只存了两个号码，一个林微，一个何芸。

“哥，谢了。”叶敬文欣然收下。

“多少年没听你叫我哥了。”叶敬辉笑笑，走出叶敬文的房间。

“啊，爸……我来看看小弟，没想到小弟睡觉的样子还蛮可爱的。”门口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让叶敬文听了个清楚。

叶敬文马上配合地钻进被子里。

一直到深夜的时候，叶敬文才偷偷在被子里打林微的电话，电话占线了很久，叶敬文却不放弃地一直拨，终于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拨通了。

“Hello……”林微的声音透着疲惫，让叶敬文很是心疼。

“林微，是我。”

那边似乎愣住了，沉默好久，才开口道：“敬文……”他的声音里掩藏不住激动的情绪，“我这几天一直联系不到你，你的手机在你父亲手上，他不让你听电话……”

听着林微有些沙哑和委屈的声音，叶敬文一阵心酸，他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到林微身边。可现在，被父亲强行关起来，只能半夜三更隔着电话听他疲惫的声音。

“敬文，他们给你很大的压力吗？你父亲有点……”林微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

“他很可怕吧？”叶敬文笑了笑。

“有点。”

“林微。”叶敬文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认真，“能够再次拥有你，我同样不会放手。所以，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妥协，不要放弃。”叶敬文微微一顿，轻声道，“微，相信我，好吗？”

林微在那边沉默了良久，然后有一丝轻轻的笑意透了过来：“我当然相信你，你要撑住，叶敬文。”

“我会撑下去的，我们现在没办法见面，你也要撑住。”

“嗯，加油。”

打完电话之后，叶敬文在被子里轻轻笑了笑。如果林微在身边的话，一定要狠狠地抱一抱他。

门再次被推开，有一缕昏暗的光线透进来，然后是轻柔的脚步声。

“敬文，睡了吗？”母亲的声音十分温柔。

叶敬文从床上坐起来，开了台灯：“妈，有事吗？”

“我就知道你没睡。”文惜慧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坐在了叶敬文的床边，“你爸爸今天说的话有些过分吧？”

叶敬文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其实你爸爸说的这些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敬文笑了笑，“如果林微是女生，我就不信他不答应。”

“说什么傻话。”文惜慧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看过那个孩子的资料，他很优秀，丝毫不比你差，我们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相反，我很欣赏他，他有想法，有见地，跟你父亲打电话的时候，说话也很有礼貌。”

妈妈居然夸起林微来，这让叶敬文有些始料不及，只好沉默着不说话。

“敬文，也许我能理解你喜欢他的心情，可是，你们都还小，没有办法为未来承担责任。”妈妈的话语重心长，“你不要把爱情想得那么伟大，你们现在还年轻，骄傲，冲动，觉得父母反对你们是对你们爱情的否定和亵渎。可是，生活跟爱情不一样。更何况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生活。现实，比你想象的要残酷。你们必须忍受很多人异样的目光，你们不能正大光明地手牵手走在街上，同学、同事，大家会怎么想，你不可能完全不去考虑……”

那天晚上，文惜慧语气温柔地跟叶敬文说了很多，叶敬文一直安静地听着。

送走母亲之后，叶敬文站在阳台上吹着风。没有林微在身边，总觉得很寂寞。也许父母说的对，他跟林微的爱情就像是空中楼阁，美丽却又脆弱。可是，就算不能确定将来，他也会一步步地尝试着和林微一起往前走。

因为他那么的爱他，一点都不想放弃他。

***

三天后，叶敬文被爸爸叫去了书房，叶致远一见到儿子就很直接地问：“考虑得如何？”

“我不会和林微分手。”叶敬文很坚决。

“好，再让你考虑三天。”叶致远眉都不皱一下，父子两个的倔脾气倒是很像。

循环往复的折磨，叶致远在这件事上显然很有耐心。

叶敬文本以为会这样一天一天地坚持下去，就算二哥给的手机又被父亲扣押，就算突然间失去了林微的消息，就算自己觉得很累很辛苦，但林微说过他会坚持，所以哪怕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会在远方陪着自己，打这场胜率不高的战役。

“如果敬文被赶出家门，那么，我会养他到毕业。如果敬文没有了家人，那么，我就是他的家人。”

那是前几天，父亲和林微的一次电话中，父亲说要将叶敬文逐出叶家时林微的回答。

叶致远无疑是聪明并狡猾的商人，这边把儿子关起来，那边又给林微施加压力，双管齐下。

两个涉世不深的大男孩，不论心机还是耐力都比不上他这样老谋深算，有的只是对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爱情的信任，然而，长时间不能联系到对方的焦急，长时间没有对方消息的担心，让两人都有些精疲力竭。

“如果敬文被赶出家门，那么，我会养他到毕业。如果敬文没有了家人，那么，我就是他的家人。”

叶敬文又听了一遍二哥给他的电话录音——林微的声音依旧很温和，却透着股不容质疑的坚定，让叶敬文的嘴角不由得扬起，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林微，你真强，把我爸给吓到了。”叶敬文偷偷用二哥的手机发了条短信过去，很久之后才得到了林微的回复。

“我不能在你家人面前表现得软弱，如果我软弱，那么你的压力会更大。在这场战役里，我会做你的支柱，而不是拖油瓶。”林微回复说。

叶敬文笑得很开心。

这样骄傲的林微、体贴的林微，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力量，让他在家人的面前，能够理直气壮地说：我爱他。

但事情远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一个星期之后，叶敬文的父亲突然回了家，两个哥哥也回来了。全家人再次在书房里开家庭会议，这次连何芸都到了。

何芸咬着牙说要接解除婚约的时候，叶敬辉只是抱歉地笑笑。

叶敬文偷偷联系何芸，告诉她，二哥是彻底的同性恋，如果你嫁给他你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何芸哭着鼻子跑来退婚，还对叶敬辉说：“就算你是gay，我们不能结婚，我也会祝福你遇到个好男人……”

结果何芸走了，叶家却爆发了。

“很好，你们两个都成了gay，要不要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在家解决？”大哥的声音冷到冰点，目光扫过两个弟弟，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一直冷酷无情置身事外的大哥，也站到了父亲那边。

“来人，把二少关起来，禁闭三个月。”家主下令，无人能违，叶敬辉却笑得很开心，比起跟不喜欢的女孩结婚，三个月的软禁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二哥被关，叶敬文和林微之间没了传话筒，便断了联系。

“敬文，你还是不肯跟林微分手？”父亲的声音威严中也透出疲惫来，“都一个月了吧，我希望你能快点决定。”

叶敬文的眼睛里还是一成不变的坚定：“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跟他分手。”

“爱情不能当饭吃。”叶致远冷冷道。

叶敬文眼睛亮了亮：“如果我说可以呢？”

“什么意思？”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你们一直认为我没办法给他幸福，没办法坚持下去，不够成熟，肩膀太脆弱，无法面对各种挫折……对不对？”

“这是事实。”叶致远看了儿子一眼，“你还小，不知道社会的复杂。”

“那就来打个赌吧，爸爸，如果我可以为了他，七天不吃饭，挑战人类的极限，你会不会相信我爱他的决心坚定得不可动摇。”

叶致远皱了皱眉。

“食欲是人类的本能，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甚至能疯狂地吃掉面前的野草和树皮。如果我可以为了林微，经受住本能的考验，那是不是证明我的意志足够坚定？”叶敬文继续说着，眼睛里有种明亮的光芒，“没有什么挫折——比死，还可怕吧？”

叶敬文转身，嘴角虽然带着笑，却掩藏不住主人的疲惫和落寞。

手机被没收之后，已经一个月没有林微的任何消息。

这下二哥被关，和林微之间的联络线又断了。如果再这样磨下去，他怕他会崩溃。虽然跟父亲打赌的方式有些幼稚，可这无疑是最好的速战速决的方法。

——林微，如果我熬过这个难关，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吧？叶敬文这样想着，轻轻握了握拳，走向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当你和心爱的人一起在海边，看潮起潮落的时候，七天，转瞬即逝。

当你独自呆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默默和饥饿抗争的时候，七天，却可以拆成每一分每一秒来计算，变得无比漫长。

叶敬文一个人在那个昏暗的屋子里过了三天。

到后来，妈妈不忍心，流着泪要他出来的时候，叶敬文只是淡淡地笑笑，声音有些虚弱，却还是那么坚定而执着：“让我跟他在一起。”

父亲不妥协，儿子也不妥协，父子俩在某些方面一模一样的固执。

“好啊，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活着出来！”面对妻子的哀求，叶致远只是冷冷地皱着眉，“今天开始，每天把饭菜送去他房间，我就不信他能忍着不吃。”

每一盘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家里的厨师精心烹饪，人在特别饥饿的时候，那样的美味，无疑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然而，叶敬文却忍着，不断地吞下口水。每当他闭上眼睛，叫着林微的名字，因为饥饿而出现的幻觉里，林微就会微笑着对他说：“你要撑住，我等着你呢，叶敬文。”

仅仅在幻觉中听到的话，都能让他觉得充满力量和信心。

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很多年后，叶敬文甚至不敢去回忆。

残忍的父亲将食物摆在他的面前，只要略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位置。原本就有胃病的他，在饥饿几天之后，胃部甚至有种痉挛的感觉。就像有一把手把整个胃捏住，使劲拧了九十度，然后再松开，再拧……

反反复复饥饿和胃痛的煎熬，从不间断的美食诱惑，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没有人认为他能撑过去。

可是，在第七天凌晨十二点钟响之前，叶敬文的手，始终，没有伸过去。

他只是紧紧捏着胸前的项链，用坚强的意志鼓励自己，那刻了“林”字的银制项链，被叶敬文的手捏得温热潮湿。

在叶家所有人的心目中，那一天成了记忆里最鲜明的部分。

凌晨下起了大雨，很大的雨声却无法掩盖空旷客厅里的钟声。一向冷静的叶大哥冲上楼，一脚踹开门的时候，叶敬文正缩成一团窝在床上，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野兽。因为饿了太久，他的嘴唇灰白，毫无血色，脸上也没有一点生气。

大哥抱他下楼的时候，他对父亲轻轻笑了笑，灰白的双唇微微开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从唇形，能看出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赢了。”

当晚，纽约市中心的医院，接收了一位奇怪的病人。长期的饥饿让他的身体骨瘦如柴，手指上的骨节凸起，可怕得就像陈列在标本室的尸骨。

只是，他的嘴角却带着轻松的笑容。

三天后，叶致远来看他，一向心狠手辣的父亲，脸上透着丝疲惫和无奈，声音低沉沙哑，只说了一句话：“你赢了我，却输在林微的手上……他比你要现实。”

一瞬间，感觉有皱纹爬上了父亲的额头，连脊背都显得落寞而苍老。

林微提前回国，据说是家里出了问题，他在T大办理休学手续之后，又跟着何老师转到了英国的一个学校，重新考上了研究生，继续学业。

“他放弃你了，你明白吗？”大哥叶敬希陪在弟弟身边，冷漠的脸上流露出点点温柔的情绪。

“不可能。”叶敬文的声音很虚弱，轻得就像微微拂过耳畔的风，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他答应过我……我们说好的。”

大哥把手机交到叶敬文手上：“这段录音，你听一下。”

叶敬文打开手机，按了放音键。

林微和父亲的谈话很简单。

“考虑好了吗？敬文他正在为你受折磨。”

良久的沉默之后，是林微疲惫的声音：“好，我会跟他分手。”

那天路过七号病房的医生和护士，都记得那位年轻男孩脸上淡淡的笑容。

因为饥饿而无比苍白的脸，让那个笑容看上去非常难看。可他却始终在笑，翘起嘴角，笑得很淡却很自然。他苍白的手指放在心脏的位置，一直紧紧握着那条银质的项链。然后，把那条项链，轻轻地，抛向了窗外。

后来，那个男孩被高级轿车接回了家。

再后来，因为酗酒出事而被带去了警察局。

再后来，他又回到了国内，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学生。

只是他很少笑了。

总是戴着耳塞，一个人走在长长的校道上，低着头，独来独往。

韩阳曾恶作剧般取下他的耳塞，却只听到里面传来反反复复的一句话——

“我会跟他分手……”

“我会跟他分手……”

那年，萧凡扯下了叶敬文的耳塞，把手机摔在地上，在校道上把叶敬文揍翻在地。这件事再次成了BBS的热门话题，而萧凡，学籍档案里记上了一笔警告处分，毕业被延迟半年。

校园的角落里，被萧凡摔掉的白色手机被几个顽皮的孩子捡到。也不知道是谁，按了录音机里的播放键，在很长很长的一段空白之后，突然流出一个温和的声音：

“敬文，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为我做那么大的牺牲，我爱着的叶敬文，他是那么的骄傲，我不想让他放弃二十年来的坚持，不想让他的生命中留下那么大的遗憾，不想让他一辈子都因为我而后悔。叶敬文，我爱你。得此爱人，我林微，一生无悔……”

“什么呀，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听听看有没有歌？”

“这个手机摔这么烂，肯定不能用了。”

孩子们笑得灿烂，把摔破的手机扔进了旁边可爱的足球形垃圾桶。

这段话，再也没有人听到。

或许，录下那段话的人，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

……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当叶敬文以骄傲的姿态留学归国，变成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当林微以温和的形象站在讲台上，变成一位广受好评的大学教师。

关于他们的一切，就已经变成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