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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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双双离去
在收到韦守中的信后, 韦春龄安安静静地在总督府养了几天伤。韦景煊除了偶尔出去采购当地特产,准备带去上海,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他姐姐屋里, 指导她走路和吃饭姿势;和她玩一些闺房游戏, 努力让她脱胎换骨。
韦春龄聪明伶俐, 如果不指望她从心底里认同, 至少表面上看, 她已具备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时,韦春龄想一个人呆着,让弟弟去陪那木。韦景煊说不清是已经心灰意冷, 还是害怕再一次被拒绝,只不肯去, 依旧赖在姐姐身边。若非怕侯英廷疑心, 他晚上睡觉也想和韦春龄同床。
姐弟俩自打在桂林分手后, 几年来头一次重新感到了幼年时代的亲密无间。那时他们讨厌旁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认知枷锁,通过扮演对方, 偷偷逃脱束缚,享受众目睽睽下的隐秘自由,因共犯一桩罪行而亲密;如今他们不得不回归自身,套上枷锁,靠从对方身上追逐和挖掘自己向往的影子, 来获取欢乐, 然后在迷茫、忧愁和不甘中, 因共同的缺失而亲密。
政府军和民兵的斗争也陷入了僵局。前阵子势如破竹的各省独立运动告一段落, 北洋军也不再耀武扬威。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人人都在等待第一道闪电,第一声雷鸣, 拉开波澜壮阔而令人颤栗的帷幕,宣告一种持续了几千年的制度正式倒塌。
电闪雷鸣迟迟未至,春节倒踏着一贯的步伐,从容而来。
大年初一,侯英廷在总督府摆流水宴。他手下已有五个团,团中凡有等级的军官均可入府畅饮。
这天从早闹到晚,总督府下人们忙了个人仰马翻。军官们个个乘兴而来,如意而归。
侯英廷请了十几个戏班子,在府中随意找地方搭台唱戏。
韦春龄一直听人说起四川的“变脸”,今日终于亲眼得见。
她的伤早已痊愈。她穿了套韦景煊给她准备的大红裙袄,光彩照人。侯英廷手下军官大多认得她;不认得的,也听说过她,初见她,都很是仰慕和赞叹,却也有些畏惧和疏远。但他们开始喝酒划拳后,仰慕和赞叹不知是否还在,畏惧和疏远肯定是完全消失了。
韦春龄感觉自己有一个世纪没和人拼过酒了,戒律一开,便顾不得其它。
她嫌袖子累赘,撸上去又滑下来,干脆扯断了一只袖子,和人划拳。
对方吼她,她吼得更响。
划输了,她二话不说,举杯便灌;划赢了,别人若是想逃,她按着人脖子,把酒灌进去,又威胁人家,下次再敢这么丢脸,就把酒直接从他□□里倒进去。她和黄明堂他们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侯英廷的军官们都喜欢疯了,觉得这位可能的未来都督夫人,简直是跟他们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亲兄弟。越来越多的人围到韦春龄身边。
若非突然来了份电报找韦春龄,她的不醉战绩,这天怕是要保不住了。
韦春龄挤出重围,接过电报看了,然后喜气洋洋地将电报纸撕碎了扔进池塘中。
她想回去继续喝,一低头,看到自己光着的左膀子上,晃荡着一只白玉镯子。她心里一动,想刚才似乎瞥见侯英廷和孙立两人往他们住的小院去了,她今日还没和侯英廷喝过酒,不如去拖他出来一起喝。
她想去就去,展开轻功,轻飘飘地在回廊碧杆中穿梭来去,很快便到了侯英廷的起居室前。
她心里想:“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这才是我!”但她仍是在起居室前好好整理了番衣裳,将撕下的衣袖打个结,重新挂在手臂上。
她抬手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人说到“袁世凯”,便放下手,好奇地把耳朵贴上门板。
屋里孙立的声音说:“这袁世凯,知不知道他现在还是大清官员,就明目张胆地调用起我们来?”
侯英廷的声音说:“英军突然入侵西藏,我们和驻四川的民兵离西藏最近,民兵比清兵更不中用,所以,他只好求助我们。袁世凯这人,纵有百般不是,但于国土之事上,向来寸步不让,比他的前任们硬气多了。”
“那我们去是不去?”
“当然去。先御外侮,再平内乱。况且,如我所料不错,袁世凯迟早会成为国家统领,到时,我们还不是要听他调遣?”
“那过完年,就得出发了。”
“嗯,今日先让大伙儿痛快一场,明日,我亲自通知他们开去西藏的事。”
“唉,侯大哥,既然快走了,我多嘴问一句,你打算拿韦姑娘怎样呢?”
韦春龄屏息静听。
侯英廷过了半晌,才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忘不了她,但我怕自己忍不住对她管头管脚,惹得她厌烦。”
“韦姑娘能干得很,你不管她,她也会好好的。”
“便是她能干,我才更担心,更要管。”
“这我就不懂了。”
“好比我在黑旗军时,看刘将军的如夫人率领飞云队飞来飞去,出入敌营,心中只是羡慕,但如果飞云队其中一人是我所喜爱的,我则要时刻担心,怕她被敌人伤了,怕她被主将责备,怕她鞋子不舒服脚上起泡,怕她这样,怕她那样……”
“我明白了,你不喜欢女孩子太强。姑娘家么,还是乖乖呆在家里最好。这点我赞同大哥,要是我女人天天跟我一样野在外面,我也不高兴。不说担心,她把该我做的事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呢?难道回家去生孩子吗?哈哈,哈哈……”
侯英廷意识到自己和孙立解释不清楚。石夜珏已经死了,但曾经的伤害像一道粗长丑陋的疤,留在了心上。他过于喜欢韦春龄了,所以一旦发现这个精力旺盛、不拘小节的女孩可能重新引发出他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狂暴的控制欲,就本能地推开了她。然而她光芒四射,随时随地吸引着他。韦春龄受伤的这段日子,他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像一只在风暴中掉落到海里的天秤,费尽力气,也无法保持平衡。但这些微妙而孱弱的心思,跟孙立这个直来直去的大老粗,是说不清楚的。
所以侯英廷顺着他的话说:“是这样,是这样吧。”
韦春龄听到这里就走了,所以她不知道孙立接下去说:“可是大哥,你很喜欢韦姑娘吧?我表妹落葬那晚,你喝醉酒,跟我说你可能爱上了一个男孩子,注定要一生单恋了。幸好这男孩子原来是韦姑娘扮的。我看韦姑娘也挺喜欢你的。你们郎有情,妹有意,中间又无阻隔,那还等什么呢?”
侯英廷笑了,他说:“你说得一点不错。其实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我决定,不管她以后会不会恨我,我还是要试着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
“大哥!”
韦春龄这时已回到流水宴边。客人似换了一拨,新来的不再热衷于拼酒划拳,而是抿一口酒,谈论两句时事。虽然战局僵持,但大多数人都相信,离清帝退位,已经不远了。
韦春龄失魂落魄,想找个空位坐下,不留神撞到一个人。她忙说“抱歉”,一瞥眼,却发现撞到的是那木。
那木站了有一会儿,她双眼发直,精神比韦春龄还差。她看到韦春龄,随口问:“他们说的是真的?”
韦春龄“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那木说:“皇上真要退位了?”
“哦,可能吧。”
“他退了,谁继位呢?”
“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一定有的。你不知道,就别乱说!”
韦春龄很不耐烦:“我们推翻满清政府,是为了建立一个由人民当家做主的新国家,以后国家统帅,一律由人民选出,还有爱新觉罗家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还装什么?”
那木脸色惨白,怨恨地看了韦春龄一眼,别转身就走。徐妈也不赞成地看了看韦春龄,追随女主人而去。
韦春龄心情更加恶劣,从席上拿了瓶酒,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顺回廊柱子爬上屋顶,坐在翘起的飞檐后,一个人喝闷酒。
她坐没多久,就听到底下一阵喧哗,侯英廷和孙立来了。流水宴上,又开始新一轮的拼酒和划拳。
宅里已经亮灯了,侯英廷的脸正好被一只白炽灯照住,韦春龄虽然离他有一段距离,也可以看清他,从容不迫地进行观察。侯英廷是上了战场能立军威,下了战场能与将士打成一片的统帅,光从将官们和他拼酒的方式,也可看出他们对他的尊重与爱戴。
侯英廷起先还转着脑袋,似在寻找什么人,后来被一个接一个的挑战者灌得晕头转向,也就顾不得了。等他彻底醉倒后,几个军官半扶半抱,将他弄回卧室。
韦春龄猫腰在屋脊上一溜而过。她蹲在侯英廷的房间屋顶上,等那些军官都走了,她才像幽灵一样飘进去。
侯英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走去坐在他床边,对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侯英廷的脸一点点落在月光中,又一点点游离到月光外。
韦春龄想:“多么可惜,这个人要是我丈夫就好了,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一起改变和守护我们的家园。可惜,他不要我这样的男人婆。而我,我现在明白了,我永远也不会甘心成为乖巧地在家等他、让他可以彻底放心的小媳妇。那么,我们只有再见了。”
韦春龄得出结论的时候,觉得心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名的巨力从四面八方扯着这道口子。她第一次失恋,像是坐在悬崖边上,稀奇地看着山石顺着崖壁轰隆隆地落入无底深渊。她痛苦的同时也很惊讶,她竟然会因为失恋而这样疼痛?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拿手掌接了,去月光里照一照,像是要确认它们和因其它情况掉落的泪水有什么不同。
最后,韦春龄想以一个吻来道别,她的鼻尖已经触到侯英廷的鼻尖,她又改了主意,觉得这样做太落于形式,不够干脆利落。
她不是为了期待重逢而告别,也不指望这个人作为初恋,永远占据着她的一段记忆。告别,就是告别。是爱情的离去、消逝、彻底的灭亡。以后即便他们再遇上,她也不会再爱他了。美好的告别像是精神上刻意的藕断丝连,她不需要。
韦春龄抹抹眼泪,就这样转身离开了。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对侯英廷注定消亡的爱达到了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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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侯英廷估算着韦春龄差不多吃完了早饭,就去隔壁找她。
韦春龄不在,只有韦景煊一个人。他穿着睡衣,坐在桌前,桌上早餐几乎没动过。韦景煊眼睛有些浮肿,正含着一根筷子发呆。他手边有张纸,胡乱写了句话:“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侯英廷努力抑制住自己的不满,他说:“你一个人?”
韦景煊这才注意到他,忙将手边纸捏成一团,扔到纸篓里。然后,他慢一拍地察觉到侯英廷的情绪,有些讥讽地笑了笑,说:“嗯,我一个人。”
“你姐姐呢?”
“她昨天收到孙中山的电报,今天凌晨就走了。”
侯英廷“啊”了一声。
韦景煊忽然想起件事,让他等等,他跑去里间,不一会儿功夫拿了只白玉手镯出来:“春儿说,这只手镯是一个叫俞挽师的人送给你媳妇的,误落到她手中,一直没机会还给你。这次她走了,以后怕不大容易再碰到你,所以让我把这只手镯还给你。”
侯英廷茫然接过手镯:“她还说了什么?”
“关于你的,就这些了。”
侯英廷捏着手镯站立不动的样子,叫韦景煊有些难过起来,他说:“你不去追她吗?”
“什么?”
“我说,你不去追她吗?”
侯英廷摇摇头,将镯子小心地收了起来:“英军入侵西藏,我这几日便要领兵出征。你以后见到你姐姐,对她说……”韦景煊紧张地等着。侯英廷想了会儿,却对自己笑了笑,“不,你什么都不必对她说了。”
他说完这句,便告辞离去。
韦景煊又气又不甘心,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又不好怎样。当事人一个要去恐吓袁世凯,让他早日下决心逼清帝退位;一个要去打击侵略者,保家卫国,一个个都肩负重担,忙得很呢,要他来干预什么,又怎么干预呢?
韦景煊气得将一桌子碗碟全扫到地上。
一个家丁恰于此时推门进来,被他吓得又躲到外头去了。
韦景煊又好气又好笑,叫那人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那家丁说:“韦少爷,你别是已经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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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景煊疑惑:“我知道什么?”
“小郡主,你夫人,那个……”
韦景煊顿时紧张起来:“小郡主怎么了?”
“小郡主和徐妈今天一大早带着行李离开总督府了。徐妈偷偷告诉门公,让他过几个小时再告诉你,她们这是要回北京去。你……你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