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奇怪

那些原本沉默的人就骚动了起来，开始有轻声细语在他们之间流传---“啊呀，拆迁队终是又来了。”

待到那些火把奔到近前的时候，罗先才看清楚那些举着火把的人的相貌。他们衣着光鲜，面容慈悲，每个人的手里擎着一支火把和一柄方头大戟，看起来威风凛凛。

领头的是一个少年人，罗先想他大致是和罗先一样的年纪。他看了看那些坐在火堆旁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的人，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那些人不肯开口，只是看他。那少年又叹一口气说道：“艾可大人有令，方圆千里之内的房子都要清除掉，待他一统了武林要建立自己的宫殿，你们当以大局为重。”

那群人还是不肯说话。那少年的脸上就浮现出一层悲悯之色，像是不忍地转过头去，对身侧的十几人挥了挥手，道：“那也就别再为难他们，都杀了吧。”

这时候罗先终于忍不住出声奇道：“咦，你既然说不再为难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们？”

那少年注意到了站在矮墙之后的罗先，抬手阻住了正要抬戟的手下，同样对罗先奇道：“罗先要他们走，他们不肯走，房子又被罗先们拆掉，又无家可归了，杀了他们，他们就此解脱，自然是不再为难他们了。”

罗先侧头想了想，觉得这少年的道理有些混账，就又道：“那么你们不赶他们不就行了?”

少年更加惊奇，上下打量罗先一番道：“不赶他们走，罗先们岂不是不方便？艾可大人的宫殿如何建？”

罗先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下午的时候罗先抢了一个人的银子。他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再没了这些银子，定然活不下去。然而他是一个人，罗先也是一个人，又是他先抢罗先，于是罗先抢了他，扯平---这你可懂？”

他煞有其事地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

罗先又道：“可这些人是很多人，并没有得罪你们，而艾可大人是一个人，还拆了他们的房子---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事情去伤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呢？”

那少年以手支额，又想了一会儿，犹豫道：“但那样一来罗先就不痛快了。”

罗先叹气道：“如果现在罗先因为你站在罗先面前而觉得不痛快，杀了你，你可愿意？”

那少年睁大眼睛讶异道：“那当然不好，罗先怎能死？！”

于是罗先指了指那些人道：“那他们怎能死？”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着罗先，半晌才喃喃道：“从未有人告诉罗先这些……”

罗先很认真地说：“大概因为你没有一个师傅。”

他连忙道：“艾可大人就是罗先师傅，可他也从未对罗先讲过这些。”

罗先想了想，叹气道：“可能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那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侧那些一脸平和悲悯的人，点头赞同道：“大概的确是这样---他们都是被割了舌头的，整个文定门上下都是被割了舌头的。艾可大人说不喜欢听到让他不开心的话。”

他又指了指那些瑟缩在墙角的人：“那么想必是他们也怕罗先们割舌头，也不敢与罗先说话了。唉……他们不说，这些道理罗先怎么知道。”

这时候那些村民们听到那少年的话，才连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乞求不要驱赶他们。那少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罗先，耸了耸肩道：“好吧，就如你们所愿，罗先回去向艾可大人说。”

然后他走到罗先面前欢喜地说：“罗先喜欢你，你同罗先一起回城里吧。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附近方圆千里的村庄都被罗先们拆掉了。你来做罗先师傅。”

罗先想，他和罗先一样大，罗先怎么能做他师傅。在罗先的印象里师傅应该是一个有着雪白的头发并且会抽烟的人。并且罗先觉得这个少年什么都不懂，和他在一起好麻烦。于是就笑着摇了摇头说：“罗先的师傅告诉罗先去江湖上闯一，可是这里都是草，没有江没有湖，罗先要去找江湖。”

罗先用力地挥了一会木剑，直到身体发热，背后开始流出汗来才停了下来，并且脱下了上衣。这时候树林里开始起风，夜晚的秋风吹得罗先身上发凉，舒服得很。再转头去看那个女孩子，她竟然手里抓着一小块烧饼，就那么靠在地上睡着了，嘴角还有面渣。

罗先不禁佩服她能够这么快入睡且睡得这样香甜，想了想，将自己的上衣盖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和细细的手指动了动，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等罗先转过身走开的时候，她才如释重负似地又安静了。

然后一整个夜晚，罗先就坐在篝火旁边看着她睡，间或向火堆里加些柴草。她的脸蛋儿很白，胳膊细细，手腕细细，手指细细，腰肢细细，双腿细细，像是一个奇怪的小人儿，又像是一个瓷娃娃，一碰就碎了。

罗先想女孩子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让人看了以后就舍不得欺负，想轻轻地碰一碰，又怕碰坏，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24章 奇怪

到了下半夜，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且粗重起来，额头和脸蛋上浮现起一层红晕----这和当年的那个女人很像，师傅捡她回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师傅说当时正是南庆和北齐之间的大战，天下纷乱，就是想找大夫也找不到的，于是她就死掉了。

罗先忽然很担心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而且是罗先长大以后见过的唯一一个女孩子。虽然她吃了罗先两个烧饼且没有付钱，但之前她说过要陪罗先一晚上，也的确是在陪罗先了。罗先觉得这种感觉挺不错的。

罗先拨弄了一下怀里的银角子---原本罗先有两块大些的，三块小些的，一块半个小手指甲那么大的。罗先用那个最小的换了二十个烧饼，剩下的还可以换两百多个烧饼。每天给她两个烧饼的话，罗先就可以让她陪罗先三个多月，罗先觉得很划得来。

可是她现在似乎在生病---如果等不到三个月就死掉了，该怎么办呢。罗先决定天亮的时候带她去城里找大夫---那几个人还不让罗先进城的话罗先就跑进去。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罗先躺下睡了一会儿，过了不知多久，罗先觉得鼻子上一阵痒痒，就悠悠转醒过来。一个爬虫从罗先的鼻尖掠过，罗先一巴掌拍死了它。这时候罗先才发现秋日里并不温暖的阳光已经照在了罗先的身上，罗先的外衣上。

再向旁边一看，那个女孩子缩在大树底下发抖，眼睛紧闭，似乎罗先隔得远远都能感觉得到她呼出来的灼热气息。这情景和那个女人死掉的时候越来越像了。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罗先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如果罗先很冷很冷的时候，罗先肯定不会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盖给别人。因为师父告诉罗先，罗先唯一的弱点就是心痛，可是师父还告诉罗先，如果罗先永远不对特定的一个人好，罗先就永远不会心痛。

可是这时候罗先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一种热热酸酸的东西来回涌动，这感觉又舒服又难过。于是罗先起身穿上衣服，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走啊，罗先们去城里找大夫。”

她紧闭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睁开来，在晨光里眯着眼说：“罗先不要去，罗先们进不去，罗先没有钱的。”

罗先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角子得意地抛了抛，说：“看，罗先是有钱的---”

可是她又虚弱地笑笑，闭上眼睛说：“找大夫拿药也是要花钱的……罗先们不过相识了一个晚上，你给罗先吃，已经很好了，至少你不像城门口的那些人一样……”

罗先不耐烦再听她说话，而且罗先听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像是快要死掉的样子，就走过去俯身将胳膊抄到她细细的腿弯下，将她抱了起来，向那个土城门走去。

于是她就不说话了，只是把头倚在罗先的胸口。不一会的功夫，罗先胸口的衣服就湿了，被风一吹又变凉，黏黏的很不舒服。罗先想她生病病得都难过到哭出来了，生病果然不是好事情。幸好罗先从不生病。

城门口的那些像野狗一样的人竟然也起得很早。他们打着哈欠看罗先抱着那个女孩子走过来，并且用嘲弄的口吻大叫着：“哈哈，果然在外面吓怕了吧，快快把钱交出来罗先们好放你进城----咦？这不是昨天兄弟们玩的那个小娘皮么？今天再让爷爷们乐呵乐呵，说不定就真放你进去了！”

于是罗先想起来她腿上的那些淤青和伤痕，并且感到她在罗先怀里越缩越紧。于是罗先放弃了伸手到怀里掏银子的打算，低头问那个女孩子：“他们是不是打了你又不让你进城？”

对面的人听到罗先的话忽然哄笑起来。罗先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莫名其妙地笑，而且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她要进城，他们要收钱，这就很奇怪了，可是更奇怪的是她没有钱，他们还要打她，而且还是不让她进城。

但是罗先现在觉得很不舒服。于是罗先走到旁边将那个女孩子轻轻放在草地上，然后抽出腰间的木剑对他们说：“罗先决定不给你们钱了。你们让罗先们两个人都不舒服，罗先就要杀掉你们两个。”

那个女孩子忽然想从地上爬起来抓住罗先的脚，可是她是在太虚弱啦，只晃了一下就又跌回去，只是嘴里说：“不要啊，你会死的……”

于是那几个人又笑了起来，只是脸上浮现出凶狠的神色，并且拿起原本靠在土墙上的几把生锈的短刀，向罗先走过来。

城内的那道土墙并没有人把守，或者说曾经有，可是都已经成了地上的尸体。

于是罗先越过那道门继续跑，然后眼前豁然开朗。罗先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有这么多高大且美丽的建筑。它们不是用土坯砌成，而是用坚硬的砖头与木头搭建而成，白墙黑瓦，是一个本不该存在在这片荒原之上的世界。

罗先只听师傅说过有“大夫”这么一种人，可罗先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长得什么样子，是男是女。街道上的人们以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罗先和无双，并且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来。他们交头接耳，以极低的声音怯怯私语：“他们竟然穿着这种衣服！”

这时候罗先才注意到这里所有的人竟然都穿着同样的服装---一样的黑色外衣，滚着白边，无论男女，老少。他们的眼睛里是绝望的死气，只在看到罗先与无双的时候才惊讶了一会，复又极快地散去。

然后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又开始迈着一种悠闲的步子在街上来回晃荡，却没人说话。整座城里，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罗先以为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大抵是如此的。因为罗先曾遇见过文定门的人。他们就是给割掉了舌头---那么他们的城市里也一定寂静无声，只有像门主和少门主那样的人物才能发出声音，说出话来。

于是罗先抱着无双站直身子，在大街正中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谁知道大夫在哪里？”

罗先这么一说话，本已经散开的人们忽然又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看罗先，脸上更是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来。然后他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以万分不可置信地语气窃窃道：“他怎敢这么大声的说话？！”

然后人群之后便有一队拿着生锈短刀的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向罗先厉声喝道：“谁敢在此喧哗？！”

罗先见他们都穿着和外面守门人同样的土黄色衣服，眼睛里透着冰冷又残忍的神气，就知道他们决计不是好人。无双在罗先胸口低声道：“罗先们还是走吧，这些人都好可怕……”

罗先想了想，生平里第一次犹豫起来。罗先不愿意和这些奇怪的人打交道，而且他们也许会抢走罗先的银角子。可如果现在跑开，无双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死掉，再不能陪罗先。

罗先想，师傅要罗先去江湖历练，见识些不一样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可为什么，明明遇到了一个让罗先觉得很舒服的女孩子，却又会发生这么多令人不舒服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