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病人的，最怕夜半三更电话响，那通常意味着噩耗，毕竟没有哪家医院会在夜里通报好消息。

电话猛然响起，先醒的是安奕鸣，好几天忙忙碌碌，他困得连眼都睁不开，正努力间，感觉身边的杨乐然猛地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颤抖的不安，“喂？我是！什么？”

寥寥数字，安奕鸣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也猜到可能是杨正清的事，果然，杨乐然喃喃着说：“又要手术。”

照料病人是场持久战，莫说杨正清还没出重症监护室，家人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未来的康复也将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实在不宜把所有的人都耗在医院，基于此，安奕鸣商量着让岳晓华先回家休息，自己和杨乐然住在医院附近的小宾馆等候消息就行，岳晓华是一百个不愿意，她觉得即便是在重症监护室的走廊里坐着，也是与丈夫并肩作战。杨乐然也赞同安奕鸣的做法，好说歹说把母亲送回了家，可谁能想到，岳晓华回家的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不过，安奕鸣和杨乐然不敢告诉岳晓华医院来了手术通知，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好，又是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个好歹那就后悔莫及了，况且还有四个小时天就亮了，岳晓华肯定会来医院。

等安奕鸣和杨乐然赶到医院的时候，杨正清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迎接他们俩人的是红灿灿的三个大字——手术中。

手术室外格外冷清，除了杨乐然和安奕鸣，一个人都没有，灯光显得更是惨白，他两人本来坐在椅子上，却总觉得有股凉气从椅子上透上来，直吹到人的心底，索性站了起来，只是杨乐然站不稳，她手脚一直微微发抖，几番徘徊跺脚，最后是安奕鸣把她抱坐在椅子上，像父亲保护女儿一样把她环在胸前，安奕鸣沉稳的心跳多少给了她些安慰。

“杨志清的家属在吗？”一个护士从手术室走出来，“这是病危通知书、手术告知书，你签一下。”

这些材料对安奕鸣和杨乐然来说，不是头一次见，尤其是安奕鸣，在他的工作经历中，别说是手术通知书，就是病历也看过无数次了，但是在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告知书上签字却是第一次，里面每一个描述病情、手术风险的字眼，都在脑子里演练了一番。

杨乐然手指有些颤抖，不自主捏紧了安奕鸣的手，“奕鸣……”

“嗨，你还不知道，就是例行通知，你要是……我来签！”安奕鸣当然知道自己没资格签这个字，他之所以还这么说，也是为了减轻杨乐然的心理压力，她妈妈不在，所有的压力都抗在肩上却无人分担的沉重可想而知。

杨乐然咬咬牙，拿起笔签上字，再也不肯多看一个字，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一般。

安奕鸣把杨乐然搂在怀里，安慰着，“没事，没事，出血嘛，止住就好了。”

医院，真不是个好去处，生老病死都太过直白，若非心智坚强者，还真是受不了这份直来直去。从这一方面讲，与法律工作近似，没什么花哨好看的套路，给的就是结论、就是答案，即便不接受，说服的也只能是自己。

杨正清的结果是在天光大亮后给出的，血瘀虽然清除，但手术效果并不好，患者进入了昏迷的状态，医生安慰着岳晓华母女，还是有醒过来的可能的。可这话的意思谁又听不明白呢？

一家之主倒下了，岳晓华也是一病不起，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以泪洗面，杨乐然不得不搬回家照顾母亲，同时还要往返医院照顾父亲，一个人扮演无数角色，身心俱疲。幸而安奕鸣一直陪在身边，才使得日子有了过下去的可能。

杨正清病情渐渐稳定了下来，除了等待奇迹，家人们能做的非常有限，迫在眉睫需要处置的是岳晓华作为第三人的那起案子。虽说第三人在民事诉讼案件中大多是以“查明事实”的角色存在的，但这起案件涉及房产，还是一栋价值不菲的高档小区的房产，就不得不慎重为之了。更要命的事，岳晓华对此根本就不关心，一来是她确实是不知道自己名下竟有这样一套房产，二来是丈夫的病情也使得她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事，索性就说法院判给谁，她就配合着把房产过户给谁就行。

岳晓华的这个态度是法院最乐见的，不过作为律师的安奕鸣却不这么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房产被登记在自己名下难说完全是件好事，总要查清来龙去脉以规避风险，思来想去，他决定先从杨正清经营着的那家建筑公司入手。从他查找到的信息来看，承建房产所在小区的是海城建筑集团，杨正清的公司承揽了其中的部分工程，也就是说开发商需要支付公司工程款，拿一套房产抵顶也是客观存在的可能性。最可能的知情者昏迷不醒，只能找公司财务人员落实情况了。

杨乐然是杨正清唯一的女儿，她要公司查问，任谁都不敢拒绝，财务经理老樊毕恭毕敬地把老板千金让到办公室后，一边嘱咐会计去拿账本，一边沏茶倒水，说：“你说的那套房子倒是很有可能登记在你妈妈名下，不过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查起来需要点时间。”

“不着急。公司是和开发商直接结算工程款还是和海城建筑集团？”到底是前法官，杨乐然问出口的问题也很专业。

老樊想了想，说：“应该是和海城建筑集团，我记得合同是和他们签的，我们公司的资质有限，只能承揽一些基础工程。”

杨乐然又问：“小区都验收交付了吧？”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无知，事实上却是杨乐然在估计工程款核算完毕的可能性。

老樊也不是傻子，他立刻给出了最准确的答案，“都是正规公司，也是正规的项目，工程款都有决算书，不过这个工程款的具体情况，还是需要会计查一下，按说小区都交付使用好几年了，工程款早就该结清了。”

安奕鸣乐得轻松把战场完全交给杨乐然，他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打量着这间面积不小的办公室。这是杨正清的办公室，一桌、一椅、一柜、一沙发、一茶几，东西不多，显得有些空旷，也因为杨正清已经比较少出现在公司，难免地落了些灰尘，安奕鸣拿手在茶几上抹了一把，留下一道指印，“啧啧”，他发出一声惊叹，惹得老樊频频回头看他。

老樊脸上的紧张明显与未及时清理办公室无关，他喉头不停上下抖动，嘴也咂摸着，“那个，这个”不停，应该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杨乐然的问题吧。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复杂，事实上却是再简单不过的。虽说公司是在工商局正经八百注册的有限公司，但仅有的两名股东分别是杨正清和岳晓华，杨正清是法定代表人，岳晓华是监事，杨正清管理着公司日常运营，岳晓华却几乎不再公司露面，这是再常见不过的夫妻店了，换言之，这公司根本就是杨家两口子的，

虽说这些年，杨正清懒得过问公司事务，把公司交给团队打理，但杨正清和岳晓华仍是公司唯二的股东，杨家的女儿来询问情况，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杨乐然应该也看出了老樊的犹豫，说：“樊叔叔，您要是觉得不方便说，我可以找叶经理。”杨乐然口中的叶经理是公司的实际管理者，年龄比杨乐然大个三五岁，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很好相处，也很好沟通的人。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老樊讪笑着，杨乐然叫他一声樊叔叔，这让他莫名心生了一些愧疚，他是公司的老人，算是看着杨乐然长大的，“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从来不过问公司情况，怎么会上门问这件事？”

杨乐然当然不想说诉讼的情况，随口扯了个慌，“我在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套房的房产证，问我妈妈，她也说不清楚，所以才来问您的。”

财务经理目光一闪，很明显是在躲闪，“房产证？你要卖房子？”

如今房地产市场大热，房价也是大增，手头有几套房产的人都开始变现，更何况杨正清如今在ICU躺着，花钱如流水，卖套房也是情理之中。

杨乐然盯着老樊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您觉得能卖出好价格吗？”

老樊一愣，连忙说：“那是肯定能的，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小区、最好的配置……”

正说着，会计捧着掌门走了进来，“樊经理，找着了，是五年前结算工程款的时候抵顶给公司的，当年的分红数额不够，杨经理还付了一笔差额款。您看。”

会计把账册递了过去，杨乐然和老樊都伸手去接，几乎是同时搭到账册边缘，老樊才悻悻地收回了手，掩盖般地又问：“然后呢？”

“既然已经是杨总个人的房产了，他就指示说办到妻子名下，是我去给办的手续。”

“贾青青是谁？”一直不说话的安奕鸣突然开口问。

“贾青青？”老樊和会计同时回头去看安奕鸣，脸上都是惊诧的表情，不过却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