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奕鸣没有继续处理崔伟业的案件，谢敏怎么劝他都不肯接。说得出口的理由是他和陈浩是好同学好兄弟，虽然这并不符合回避要求，但崔妻无所不用其极的个性，真被抓住把柄再退出就太难堪了，私下的原因是他要专心处理杨乐然的家事，人心不可二用，这才是他最不能输的案子。

制定好行动方案后，安奕鸣还是决定先摸摸底，大部分律师会以询问当事人的方式来厘清事件，安奕鸣却不，当然他也会问，还会把当事人约到律所，做好谈话记录，但也并不依赖于此，他自始至终都相信同一件事，只有站在不同角度去看，才能得出最客观的结论。所以，安弈鸣决定先摸摸底，对利弊都了然于胸后，才能预设出最完美的套路。

然而细想之下，很多资料也不是他名正言顺能查找得到的，毕竟他是律师，不是法官，不是警察，并没有太多的调查权，思来想去，他也只能从“人际关系”这一个角度入手了。

如何运作“人际关系”是个大学问了，安弈鸣想了又想，还是把捏在手里的纸条交给了林枫。

林枫接过来，在两指之间捻了捻，纸条有些软，应该是捏在手里很久了，安弈鸣到底是被什么事难为成这样？他打开纸条一看，只有两个名字，“师父，你这是……”

“他们之间应该只是代为投保的关系，你去查查具体信息，包括是否有备案的劳动合同等等，按说有立案审批表和律师证，我们也能查得到，不过……”安弈鸣思索着说，是啊，很多律师的法定调查权总是受限于实务。

虽然林枫不明所以，但见安弈鸣一脸郑重，他也郑重地点了点头，把纸片塞到西装内侧口袋放好，还拍了拍胸口，“放心，我亲自去办。”

“保密。”安弈鸣又追着叮咛了一句。

“我一个人去办。”林枫想了想，又说：“人社局的网站，应该也能查到点什么。”

安弈鸣指了指电脑显示器，正是海城人社局网站，近几年的社保投保记录赫然在目，不过这些都是太表面的信息了，实与不实要看什么人去看，在安奕鸣这样的专业律师看来，社保关系只是初步证据，太容易被推翻，初步证据下面藏着的事实才是关键，“我要的是真实信息，道听途说也好，有根有据也罢，我来删选。”

这应该算是社保信息的BUG之一吧。虽说现代人对个人信息有基本的保护意识，但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信息流失也在所难免，比如说某宝注册信息、比如说手机信息、比如说社交媒体信息，也比如说安弈鸣正在查询的社保信息。在一般社保网站上，身份证号码和密码是查询的唯二要件，但这仅限于密码更改后。登录页上写的清清楚楚，初始密码为身份证号码的后四位，只要知道了身份证号码，就可以查到所有社保信息。那么如何获得身份证号码呢？安弈鸣靠的是一份诉状，原被告信息处写得清楚且准确。

当然，这个信息在日常生活中并没什么用，可在法律实务中却往往能够发挥出奇制胜的作用。就拿安弈鸣曾经办理过的一起案子来说。案件本身并不复杂，是买方公司的业务经理和卖方公司签订买卖合同，安弈鸣是卖方公司的法律顾问。合同经双方确认、签订、履行到最终对账、确认金额，一切进展得顺风顺水，结果却因为业务经理和买方公司之间存在劳务纠纷，业务经理就把买方公司付给卖方公司的购货款私吞并携款私逃了。法律上卖方公司完全有权利向买方公司索要购货款，而买方公司不考虑自己在公司管理上的漏洞，一头只顾着减损，一时说公司并没有这位业务经理，一时说这位业务经理私刻公章，一时又说这位业务经理超越工作权限。双方一言不合闹到法院，克敌制胜的法宝就是安弈鸣在社保网站上查询到的社保信息，难不成公司还做慈善给陌生人投保吗？

“两天后，我给你回话。”林枫说着出了办公室，安弈鸣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下午的工作安排，给杨乐然打了个电话。

一个小时候后，这俩人出现在市区一家幼儿园的大门外。这是家私立幼儿园，硬件设备上佳，软件条件也好，小班授课、每个班都配备生活老师、可以寄宿、可以托管、监控24小时开着、保安也定时定点巡逻等等，收费自然也不低，一般工薪家庭是可望不可及。

安弈鸣找了个视野比较好的位置停下车后，先是绕幼儿园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入口，又跑到保安室，与保安窃窃私语起来，坐在车上的杨乐然听不见他说什么，当然她也不想听。

杨乐然是个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却没什么要求的人，这样的人总是过得很苦，她也不例外，在家里她是最乖的女儿，在学校是最听话的学生，在公司是最敬业的员工，在安奕鸣面前又是最没要求的女朋友。可以说她永远都是那个任人捏的气球，若非爆炸，永远都没有反弹的一天。在这件让她伤透了心的事件炸在眼前，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怎么保护母亲，转念又想怎么维护父亲的名誉，还想着维系家庭和乐，却唯独没想过，她一个人怎么扛得下这个重担。

安弈鸣蹬蹬蹬跑了回来，“中二班，有围棋课，半小时后下课。”

“奕鸣，这么做，会不会不大好？毕竟是爸爸……”杨乐然有些说不出口。

安弈鸣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换句话说这样的家事，是没有对错的判断标准的，不过他身在事外，又是法律工作者，他选择的路径或许不讲人情，但绝对是最理智客观的，“我已经申请法院宣告你父亲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并指定你和你母亲是监护人。”

杨乐然低下头，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我知道。”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授权委托书还是她和母亲一起签的。

“乐乐，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对错，即便不是你，我同样也会建议当事人这样做，有些事必须要占领主动。”安弈鸣搂过杨乐然的肩，发丝在鼻翼处颤动，微微有些痒，像是年少时心动的滋味，“虽然老爷子现在昏迷不醒，很多事却不能不做。上次我们去公司，老樊不也说年底要开股东会吗？老爷子是大股东，不出面，很多事都办不了。你是老爷子唯一的女儿，由你来代理做决定才是最妥当的。放心，这些事我来做，你只管着安心照顾老爷子。”

还有半句话，安弈鸣没有说出口，万一杨正清醒不过来，会有更多棘手的，甚至是难堪的事需要处理，他，不管是站在杨乐然男朋友的角度，还是专业律师的角度，建议都是现在去做、好过未来去做。

法律或许冰冷，但离开了法律就更加的无情无义了。

约莫等了十几分钟，一辆车斜斜地停靠在安弈鸣车的左前方，把安奕鸣的车堵在中间，进退两难，本来就气儿不顺的安奕鸣一股子火窜了上来，从鼻子喷了出来，手也已经放在门把手上，只是待看清司机的脸之后，杨乐然拉住了安弈鸣，安奕鸣也看清那人是谁，连忙回握，权当是安慰了。

也不知是所有的幼儿园都是如此，还是因为这是高端私立幼儿园，来接孩子的家长们都开着车，把幼儿园门前的两条小路都堵得严严实实，人群更是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堵在眼前的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应该是五十岁上下，一身名牌，看起来很华贵，尤其是那姿态，更是骄傲如孔雀，她随着人群走进幼儿园，约莫一刻钟后，她领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小男孩蹦蹦跳跳，一脸笑意，嘴里也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中年妇女则一脸宠溺的看着小男孩，先是弯腰帮孩子拉了拉衣服，又取下孩子背在身上的小书包。

祖孙俩渐行渐近，说话声也隐约可闻。

“今天午饭吃的什么？”

“鸡蛋炒饭、绿色的菜，还有鱼。”

“没吃水果吗？”

“吃了小西红柿。”

“你吃了几个？”

“五个。”

“有没有听老师话好好睡午觉？”

“有啊有啊，小禾尿床啦，嘻嘻嘻。”

“你没尿床吧？”

“我是大孩子了。”

说话间，车上又下来一位年轻女子，半蹲下身朝小男孩伸开了手臂，小男孩大喊着“妈妈”扑到她怀里。

年轻女子亲了亲小男孩圆鼓鼓的脸蛋，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因中年妇女就站在身边，她站起的时候半转了个身，几乎与车上的安奕鸣和杨乐然打了个照面。

安奕鸣能感觉到杨乐然突然握紧的手，冷冰冰的，湿漉漉的。

安奕鸣也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照片中的小男孩眼熟了。

眼前这位抱着孩子的辣妈，分明就是贾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