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乐然的声音颤抖着，“走吧，奕鸣，去医院看，看爸爸。”

自诩强悍的安弈鸣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间也接受不了。从那天他获知赠予合同中的受赠方姓名时，已经预想到有可能面对今天的尴尬，只是他没预料到竟尴尬至此。

车外的贾青青盯视着车里的杨乐然。

车里的杨乐然垂着头不敢看贾青青。

有时候，做错事的人反而没了底线。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彼此也能够心领神会，何况，越是立场不同，越能心意相通。

所以，安弈鸣下车后还没开口说话，贾青青就扯着嘴冷笑一下，说：“安大律师又代理了什么新案子吗？”

这两人从在法庭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结下了梁子，彼此看彼此怎么都不顺眼，这一见面，安弈鸣不自主地摸了摸脸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贾青青也为那两千块钱的罚款小小地心疼了一下。更何况安弈鸣到法院申请宣告杨正清为无民事行为人时，同时递交了撤销合同之诉的资料，贾青青知道案件也不足为奇。

祸不及家人！老人、孩子都在眼前，安弈鸣也只淡淡回了句，“分内之事罢了。”

“分内？”贾青青目光灼热，穿过挡风玻璃，热辣辣地落在杨乐然身上，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来，“老头子还活着呢！”

安弈鸣瞥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男孩，这孩子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忽闪忽闪间似有星光，他心里涌起一丝不忍，明明是大人的过错，孩子何其无辜？“你的车挡了路，请让一下。”

“到底是车挡了路，还是人挡了路？她们根本就是不想我们母子好活！”这句话，是从贾青青嗓子里挤出来，听起来有些凄厉，亦有些歇斯底里。她说话时，仍看着车里的杨乐然，她们是谁，众人皆知。

杨乐然颓然瘫在座位上，似乎在一瞬间就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在今天之前她都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安慰着没有直接证据就给人定罪太不客观，甚至还为自己把贾青青想得那么不堪而懊恼，可如今这样的面对面，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少女时代的贾平和杨乐然如何也想不到，她们会以这样的彼此可憎的面目重逢。

安弈鸣脸色也变了变，强压着脾气，说：“我不着急，可以等你离开。”说罢，他转身伸手去打开门。

贾青青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离我儿子远点！”

小男孩一时看看安弈鸣，一时又看看贾青青，最终伸手摸了摸贾青青的脸，“妈妈，不大声说话！嗓子疼！”

原本去幼儿园接孩子的那位中年妇女应该是贾青青的母亲，两人有非常相似的轮廓和眉眼，不过贾青青眼神里透着空洞，而贾母却是一副尖酸刻薄。老太太见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即便猜不透安弈鸣的身份，也听得出与女儿、外孙有关，立刻扑了上来，狠狠朝安弈鸣锤了几下，完全没有了刚刚和小外孙聊天时的慈爱，“你缠着我女儿干什么，是那个老家伙欺负我女儿，说离婚不离婚，说结婚不结婚，给钱给房子也是应该的……”

安弈鸣哪里能受下这份欺辱？他转身抓住老太太的手，用力一拉把老太太拉了个趔趄，冷下脸，“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

老太太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大喊，“怎么？你还敢打我？你打啊！打啊！”

安弈鸣毫不客气，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听起来声音爽脆至极，实际上并不十分重，既把她打疼了，也不至于把自己打到吊销执照的程度，安弈鸣摸了摸微微发红的掌心，“如你所愿！”

老太太被打懵了，嚎叫着要冲上去，安弈鸣往一旁闪了闪身，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开外套，扔到前机盖上，又缓缓挽起袖子，见他这副准备大打出手的模样，老太太立刻就怂了，收回手，跳着脚大骂着，落脚点自然是在要让安弈鸣身败名裂，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之类。

就如一句俗语所说，叫唤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唤。

安弈鸣站得笔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好心提醒你，以及你的女儿，为免露宿街头，从现在开始找中介租房子吧！”

贾青青正抱着孩子期期艾艾呢，这会儿听到安弈鸣的话，如梦中清醒过来，说：“那是给我的补偿。”

“哼！”安弈鸣冷哼一声，“需要我给你普及一下赠予的要件吗？”

贾青青如何不知道自己在整个事件中完全落于下风，她问了好几个律师都说赠予不动产的，在登记过户前都可以反悔的，她也无数次要求杨正清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而杨正清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把两套房产中的一套倒手卖掉，毕竟钱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贾青青跺了跺脚，装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你们，你们是要气死老爷子吗？”

安弈鸣哪里肯吃她这一套，秉承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原则又说：“我会尽我所能，用法律武器维护老爷子的夫妻、共同、所有的财产。”

安弈鸣这一句话，着重强调了夫妻共同财产，贾青青如何听不明白？从杨正清与岳晓华登记结婚那一天开始，杨正清挣的每一分钱都有妻子岳晓华一半，且不说赠予行为是否有效，他赠予的这两套房产中至少有一套是岳晓华的，凭什么一个人就决定了送给外人？

“你！我，我，不会腾房的！我把房子租出去、租给瘫子、疯子。”贾青青又露出在法庭上那副被踩着尾巴的疯狂模样。

也不知哪位无良律师给贾青青出的损招。以现行法律规定来预计，如果未来岳晓华主张返还财产胜诉，贾青青需要履行的判决义务就是把腾空房产，她若是不履行这项义务，则有可能进入强制执行程序，而强制执行程序就会有很多变数。说是强制？更多的是针对动产，涉及到不动产就会有很多不能强制的地方，正如贾青青所威胁的那样，抗执行的无赖，会把家中老人安置在争议房产中，一副你敢动手，我就敢躺下的不要脸模样。哪位法官能，或者说敢强制？

当然，与之相对的，也会有拘留、列入“老赖”名单、限制高消费、不能坐飞机等等手段，这一系列的手段会影响到被执行人的日常生活，乃至于影响到下一代的就学、就业，贾青青那些话也就是吓唬吓唬外行人而已，安弈鸣有一肚子可以反击的话，只是刚说了句“随你，记得给孩子转学”，就听到车里杨乐然喊他的声音，又忍住了，黑着脸骂了句，“好狗不挡道！”

贾青青一家离开了好一会儿后，杨乐然才回过神来，说了句，“是大学时候的事吧。”

有些事，事后去回忆，总能发现其实早就有了许多端倪。杨乐然考上大学后离家住校，一家三口猛地少了个宝贝女儿，按说杨正清应该尽量多回家陪岳晓华，但事实上他几乎在杨乐然报到的同时就到邻省的江城开办分公司，理由是要拓展业务，要为女儿准备出国的本钱，江城刚好有一个大项目，他要过去盯着，这么一盯就盯到了杨乐然毕业，期间岳晓华间丈夫的时间还不如见女儿的多。直到杨乐然出国，杨正清真正结束了江城的业务，回到海城，几乎同时他也把公司交给别人打理，整个人也回归了家庭。

若是单独去考虑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妥，可是贾青青就在江城读大学，就不能不让人产生某些不好联想。看那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往前推算，贾青青应该是在毕业前后怀孕的。

“爸爸是个很负责的人，我相信他只是……”话刚出口，杨乐然就哭了出来，这种话连她自己都安慰不了，该如何去说服母亲？

安弈鸣长长叹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家幼儿园是安弈鸣排查的位于房产附近的第四家也是最贵的一家了，刚才他拿着照片到保安室说要接孩子，保安斜着眼向他要接送卡，他当然是没有的，只好作势打电话，边打边报出了孩子的生日，这才让保安确信他真的是受人之托。说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的生日，不是安弈鸣真有通天之能查得到个人信息，而是瞎猜的。当然，瞎猜也有一定的逻辑，那天在杨乐然家，获知保险柜密码是杨乐然生日后他就有些疑惑。正常人设置密码确实会用自己的生日或家人的生日，但柜内所有东西都是小儿子的资料，怎么会用大女儿的生日作为密码呢？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打开，就失去了保密的意义了。所以他脱口而出的是杨乐然的生日。这之间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杨乐然和小男孩是同一天出生的，而杨正清设置的保险柜密码不是杨乐然的生日，而是小男孩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