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桐眯了眯眼，问：“你说谁见钱眼开？”

崔妻一愣，她骂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高桐怎么就揪住了这句？她随口回答，“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收了我们多少钱？我们是倾家荡产，把闺女上学的钱、老人吃药的钱都拿出来打官司了，总想着你还念点情分，可谁想到你会因为老崔没钱就把他扫地出门。这不是见钱眼开，这是见死不救……你们媒体是不是有那种募捐呀？老崔住院还花了好大一笔钱呢，我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问问，帮我问问。”

崔妻说着话的过程中，高桐闪身进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你要不要看一下这份文件？”

“我不识字！不看！”

“好！我念给你听！”高桐手里拿着的是法律援助中心的文件，她拿到崔业伟案子后，虽然并不完全认同崔业伟所言所行，但考虑他确有悔改之心，又有老娘幼女要养，就帮他申请了法律援助，也就是说整起案子，他崔业伟一分钱的律师费都不曾付过。这也是高桐到如今有些后悔的原因，她帮的到底是人还是禽兽？

高桐声音清脆，字字入耳，几位记者窃窃私语了起来，看来是有了新的报道方向了。

崔妻猛然跳起，想拿过那份材料，被高桐躲了过去，她竭嘶底里般大叫，“这是假的，是你们伪造的，你和那班警察、医生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不识字的人倒能分辨的出文件的真假？”高桐施施然回怼，也只有崔妻才会相信这样的文件有可能被造假，且不论文件在法律援助中心和法院都有备份，哪个律师会去伪造一份让自己收不到律师费的文件？

正说着，两位警察走了进来，“出什么事了，哪位报警？”

小牧连忙把警察让了进来，引到崔妻身边，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带着这几位媒体工作者找来，还把我们的门踹坏了。”

警察经验何等丰富，很快就在心里给崔妻贴在了个泼妇不要理会的标签，转而去问高桐，“怎么回事？”

高桐拿眼瞥了瞥记者手里的摄像机，不说话，意思倒明显。

警察又转过身，“可以吗？”

“当然当然。”记者当然会配合警察工作，其中一位还简单描述了经过，表面上是配合，内里却是为了撇清关系，他们可不想被划归崔妻同一阵营。

两位警察，一男一女，女的明显年龄大一些，男的看起来好像是位刚毕业的警校学生，面对泼妇类型的当事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倒是这位女警很有经验，面对崔妻，说：“起来吧！”

崔妻虽然心虚，但却抱着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她把我推倒的！”

还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女警笑着说：“地上凉，你就不怕把自己冻着了？”

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坐了这么一会儿，确实是有些冷，不过这个时候起身，就是认错，就是示弱，崔妻强装着不肯起。

“你还真是犟啊。”女警蹲下身，平视着崔妻的眼睛，眼睛满是公事公办的平静，“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刻马上离开这里，二是我和同事采取暴力把你拷走，你选一个。”

“你……”崔妻没想到来的警察竟是个硬茬子，不是都说警察最怕百姓闹事吗，怎么还敢这么说话？

“从你进门大吵大闹，到你把人家的门踹坏，都有视频为证，也都说明了是你在打扰别人办公，还坚持说自己是弱者？”女警的声音很低，“崔太太，别把事情闹得太大，对你没好处。”

说罢，女警站起身，军姿挺拔，吩咐着年轻警察叫支援。

其实崔妻今天来闹事，是出于衡鑫所肯定不想事情闹大的心理认知。这和她从市立医院尝到甜头有关，到目前为止崔业伟的医疗费还未付清，那可是十万块钱呢，医院也一再表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医疗费可以免收。但她错误估计了衡鑫所的立场，律所说到底只是个私人企业，以盈利为目的，完全不怕闹事，或者说不是不怕闹事，而是不能开只要闹事就赔钱了事的先河，否则律所早就该关门大吉了。

如今她四面受敌，律所、高桐、记者、警察，完全没有偏向她的意思，再闹下去恐怕有可能进警察局，只能悻悻地站起身，扑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转身欲走。

“等等。”高桐喊住她，“拿钱。”

崔妻愤而转身，“要什么钱？要什么钱？你竟然还有脸要钱？”

高桐不惊不恼，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门。

崔妻的脸竟然有些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两位警察本来还想活活稀泥，修个门能花多少钱，何必和崔妻这样的人较真？而高桐想的却是，正是因为面对的是崔妻这样的人，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高桐甩了个眼色给林枫，林枫会意，颠颠地就跑开了，不一会儿又带着物业的工人过来了，工人也很有效率，很快就报了个数出来。

“没钱！没钱！我没钱！”崔妻仍是态度强硬，让她赔钱，没门。

“林枫，准备诉状，两个诉请，一是赔偿损失，二是恢复名誉，我高桐倒要让你看看什么叫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高桐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女警一看矛盾再次激化，连忙把高桐推进了办公室，又给那小警察使了个眼色，让他好好做做崔妻的工作，怎么还谁弱谁有理吗？

一个刚毕业的小警察，哪里是崔妻的对手，幸亏还有几位记者在场，他们都是人精，三言两语正中崔妻要害——不能和高桐闹僵，万一高桐站出来说一些对崔业伟不利的话怎么办？她刻意营造的崔业伟爱家爱工作、老实本分的人设就崩塌了，若真是如此，怎么去索赔？又怎么去募捐？

崔妻思索再三，认为众人说得有理，几百块钱权当是打发乞丐了。

办公室里，女警环视一周，啧啧称奇，“律师的办公室原来长这样啊。”整整一面墙的书架，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书籍和卷宗，她凑近打量，竟然还分门别类。

高桐靠坐在办公桌上，拿不准女警要说什么，索性也不说话。

“那个案子，我去过现场。”女警声音不高，即便是没关门，大办公室的人应该也听不见。

高桐抬眼看了看她，是崔业伟的哪个案子？110报警后到现场的警察大多是片区派出所的警察，应该没有机会处理刑事案子吧？

“那个小姑娘一直在哭，两个眼睛都肿成核桃，手里还捏着那半条链子。”女警说的原来是崔业伟的第二个案子，“受害人哭是因为心有余悸，她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从崔业伟施暴开始，她就一直在求饶，说自己从小就失去父母很可怜，说自己马上就要结婚了不能出这样的事，崔业伟还真的听进去，不单中止了犯罪，还去修好了下水道，要不是临走前拿走了受害人母亲的遗物，这件事恐怕就会这么过去了。”

“您什么意思？”高桐瞥了眼探头探脑的林枫，问道。

“你相信崔业伟无罪吗？”女警犀利反问，脸上倒是挂着几丝微笑。

高桐一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我不信！所以我们试图去寻找所有可能的证据来证明他有罪。”女警嘿嘿一笑，“那个案子，如果调查得更仔细一些，是不是也没那么容易就判决无罪？”

高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警察是在讨伐她，还是在说服她？

这位女警，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方正，又穿着整齐的警服，很有威严，亦正气凛然，“我很讨厌律师，你们总是对我们的工作吹毛求疵、斤斤计较。”

“所以呢？”高桐想早点结束这种没头没尾的谈话，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一位警察讨伐？心里无端生了几分气闷。

“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夜里睡得好好的，猛然想起某个案子，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真是怕啊，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不仔细不认真就冤枉了好人。”女警朝高桐一笑，又说：“能不能讨杯水喝？”

高桐这才明白这位警察的意思。越是资深，越是谨慎。她大约也拿不准崔业伟到底是人是鬼吧？在情感上如何认定崔业伟就是个连环强奸犯，也耐不住在理智上去分析到底证据是否充分。她递上水杯，说：“我比较自私，会把这些压力转嫁到法院。”

律师道德压力会小一些，毕竟最后的裁判权还在法院。

女警呵呵一笑，又敛去了微笑，正色说：“两起案子曝光出来，我们也很重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好了，谢谢高律师的水了，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