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光看这里的事情有些蹊跷，便单独留下了这个贼婆供他们盘问，自己同左玄招呼手下押送贼匪并收拾匪寨。

月光底下，一对男女破衣烂衫，风鬟霜鬓，相对而跪。

一个哀不能胜，一个沉默不语。

青雀看得发愣。

秋娘？

难道这个浪『荡』狠毒的贼婆就是崔皓说的“出身名门，知书达理，贤德温柔”的卢秋娘？

狐狸有些得意地笑她的傻样：“怎么？我还当你已经知道了。”

崔皓满怀痛惜，要去拥抱爱妻，却被婆娘推开。

“你滚开！谁是你的秋娘？你这瞎了眼的穷酸。”

“秋娘?”崔皓流泪自责：“怪我，怪我没有护住你。让你被白猿劫走，受尽折磨，秋娘，我……”

他并不在意女子的凶悍，仍旧帮她解了束缚，抱着她哀哀流泪。

贼婆在他怀里眨巴着无神的大眼睛，面无表情，沉默了许久，忽然笑道：“得了吧，崔子澄，别自作多情了。我是自己逃走的。”

“你说……什么?”

贼婆又一次推开他，笑得更加痴狂：“你讨饭给我吃？那么点东西够我吃吗？我饿死了，饿得只能去吃山上的野果。遇见了那只白『毛』畜生，他给我鹿肉吃。那块肉，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她望着远处正被收拾起来的白猿残肢，嘻嘻笑着，又指指点点那一地自相残杀，四处横尸的匪徒：“我愿意和那些畜生欢好，他们给我米肉，给我金银。我跟他们睡觉，这很公平，比与你这穷酸受气挨饿要强。至少，在这里，我不用饿肚子，不用遭白眼，他，他，哈哈，还有他，还有他的爹，他们每个人都爱着我，供着我，依着我。他们全都把我当这里的娘娘！独一无二的娘娘！”

秋娘的口气已经癫狂，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青雀可以从这张扭曲的脸上想见这数月来，发生在此地的可怕故事。

为了活命，为了吃肉，大家闺秀，文弱娘子，生生把自己变成了宓山匪寨的“妲己”，白大王和“臣民”们的共妻。为了保全她独一无二的“娘娘”地位，甚至不惜勾引匪徒，毒杀后来的被劫『妇』女。

崔皓掏出怀中那只绣鞋，本想与她倾诉离别相思，此刻，听见她的控诉，他的手僵在空中，惨然笑起来。

“秋娘，你受苦了。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看见那绣鞋，秋娘变得更加凶恶：“是的。我恨你！恨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你回到汉中，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行吗?”

“可你，是我的妻。成亲那日，我答应了要与你白首不离……”

秋娘望着这个迂腐的傻子，目瞪口呆，体如筛糠，她跌跌撞撞站起身，一把夺过绣鞋，狠命扔到了远处的密林里。

“去你的白首不离。”

崔皓没能及时阻止，只能眼看着自己数个月来贴在怀里的念想消失于茫茫黑暗中。

“崔先生？”严光已经处理完了调配事宜，行至这里来看此地的情况。

崔皓本也是能奔达将军幕下的第一文书，与严光也算是共事多年。

这回严光奉命来保护青雀，碰巧撞见了崔皓寻妻，自然就将他一并带来了。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是这么个结果。

尴尬的静默在持续。众人都不知道，这残酷的戏码该如何收场。

到底是崔皓打破了沉默，他挤出礼貌的笑容，行至严光面前，恭恭敬敬对他跪下行了大礼：“季璋兄。”

“崔先生何故如此?折煞严某了。”严光慌忙俯身，要将他搀起。

崔皓却坚持道：“我求您，看在往日共事的情分上，能破例徇私，放我妻……不，是放这位娘子一条生路。”

严将军完全不懂这个书呆子，他浓眉紧蹙：“崔先生您铁骨铮铮，见了将军都不下跪，遇见钢刀也不低头，那日宁愿挨板子也不肯认错回转，如今，却要为了这样的女人……”

青雀很惊讶。

自从她遇见崔皓，看见的就都是他为了寻妻，委曲懦弱，哭哭啼啼的模样。谁曾想，这个文弱书生竟也曾经是那样一个有傲骨的人……

崔皓却并不介意自己此刻的惨相：“我本无颜强求季璋兄。只是……”

严光咬牙迟疑半晌，似乎是在考虑权衡些什么，终于一拍腿道：“也罢。看在先生面上，便徇这一回私吧。”

崔皓千恩万谢，起身复对秋娘道：“娘子，愿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崔皓穷酸，没有三年衣粮。唯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秋娘呆呆望着他，脸上的戾气也散去了一些，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严光笑了：“崔先生，待您送走了这位娘子，就跟严某回去吧。将军甚是挂念，若非先生当日执拗，也不会遭受今日这场劫难。如今城里又新得了个大祥瑞，足见将军治城有方，海晏河清。”

崔皓一惊，这才明白，严季璋并不会白白卖他这个人情。

书生正在怅惘，卢秋娘却突然又发了疯，她退后一步，指着崔皓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废物！废物！谁要领你的情！?谁稀罕！?”

说着，她竟狠狠一口，啐到了崔皓的脸上。

这一口，啐得崔皓怔怔无措。

严光怒了：“你这婆娘，当真是狼心狗肺，冥顽不灵！你……”

不止严光，众人也都深感不平。

可是众人的愤怒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下一刻，这疯『妇』就转过身，一头撞上了山崖，头破血流倒了下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根本没有防备，个个目瞪口呆。

“秋娘？！”崔皓回神，慌忙去抱起已经血肉模糊的『妇』人。

“废物。”卢秋娘只剩一口气在，她看见他，微微笑起来，勉力抬手抚上崔皓的脸，凶恶的眼里流下清泪，“你……不要下跪。不管……为了谁。不值，不配。介子推不要死，就应该好好活着，才能气死那群混账东…….”

介子推…….

原来竟是如此。

青雀被她这句遗言震撼了。

卢秋娘从来没有看不起崔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