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惨状无以言表。

这是一块低地，像一个天然的坟场。它的北面是一块荒地，泥土稀烂得连野草都不生，只七零八落地长了几棵歪脖子树。南面和东面是一片简陋的平房，里面住的不是乞丐便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是一处比贫民还要困苦的地方，人们称之为“乞丐窝”。西面是一个池塘，平时人们的废水废物都往里面扔，臭烘烘的常有蚊虫乱飞。

一到下雨天，西面的污水和乞丐窝的油垢就灌注到乱葬岗里，混着尸体的味道再由烈日一蒸，又臭又腥又黏腻。

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乱葬岗的，已经无从得知。这里的尸体大多是乞丐窝的，要么没钱下葬，要么孑然一身无所依倚，死后由人往这里一抛，一世的苦难便都解脱了，又期盼着下一世能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还未靠近乱葬岗，一股难闻的臭味就扑鼻而来。远远地便看到冷翠的鬼火，如一个又一个的怨魂，在空中飘荡。即便是一身是胆的壮汉见了这漫地鬼火，也要惊颤得发抖。

素蝶不惯于露出惧色，也不吭声，硬着头皮往前走。掌心因惧怕而冰凉，渗出微汗。手心突然一暖，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大手，她抬头望见程澈的笑脸：“不要怕，我在。”

素蝶刹时踏实下来，“满地鬼火，你不怕么？”

“我是唯物主义者，什么神神鬼鬼的，我可不信。”

程澈温柔一笑，将素蝶的手紧紧按在心口，打着电筒慢慢往前走。

乱葬岗边上的人刚去世不久，除却脸上毫无血色，与入睡无异。再往里一点，尸体已经赫然见骨，面目全非。两人强忍着恶心，沿着乱葬岗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白芷的身影。

素蝶悔恨交加：“若不是师哥误杀白菡，白芷有白菡相护，何至于如此。白芷的死都是我们做的孽。”

程澈紧紧抱住她，轻声安慰：“天色暗看不真切，我们再找一遍罢。”

程澈拿着手电在尸体堆里扫了一圈，又转身照向远处，是一块荒地，只有几棵长得极其茂盛的歪脖子树——吸了人的精魄，一棵棵粗壮得似要成精。再往下一扫，有几具未抛入乱葬岗的尸体，许是嫌尸坑太臭，扔在附近的。

他拍了拍素蝶，握紧她的手，“那边还有，去看看。”

素蝶犹疑着随程澈走去荒地，查看一具具被扔得横七竖八的尸体，赫然望见树下有一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程澈折了树枝挑开一看，是白芷！再一探鼻，还有气！

素蝶如释重负，心里的悔疚也轻了一些。程澈背起白芷，匆匆离开这鬼火重重的荒坟。

回到如韵香坊，程澈连忙叫来了熟悉的医生。白芷鼻息微弱，头上的血已经凝结成黑色，身上有十几条鞭痕，左脸颊微肿。

想必是受了虞桃一顿好打。

“师哥杀了她的妹妹，她还愿意倾尽钱财去帮师哥。这是师哥欠她的，也就是我欠她的。”素蝶轻柔地为她擦拭血污，心内愧疚不已。“欠她的恩要还一辈子，欠她的债也得还一辈子。”

程澈伸长脖颈凑过来，那道长痕已经结痂。他指着脖子上的血痂娇嗔道：“那你欠我的要怎么办？”又指了指大腿：“还有这里，上次捅我的那一刀该怎么办？你若不拿一辈子来还，我可不依。”

这还是头一回有男子在素蝶面前撒娇卖乖。若是寻常男人这般扭捏体态，必会骂成是风骚做作，油腻不堪。也就只有程澈，因了这清隽秀气的长相，撒起娇来又不多不少地恰到好处，使人觉得十分可爱难以把持。

素蝶一扫阴霾，忍不住捧了他的脸，吃吃笑着：“是是是，我用一辈子来还。我竟不知你还是一个孩子。”

程澈也捧着她的脸，满眼温柔：“我还有许多种样子，你可以慢慢发掘。”

“小菡……小菡……”

素蝶像偷腥被发现的小猫，慌忙推开程澈，一低头，原来是白芷在梦呓。

“小菡，带我走！”白芷猛地从噩梦惊醒，满头虚汗，双眼空洞地盯着房梁。

素蝶迭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白芷坐起来盯着素蝶，神情恍惚，像灵魂抽空的一具躯壳。

素蝶端来早就备好的汤药，舀了一勺轻轻缓缓地吹冷，送至她嘴边：“快把药喝了，你在那寒风中躺了一天一夜，有些受寒了。”

白芷陡然回过神来，猝不及防地打掉汤药，如索命的厉鬼掐紧她的脖颈，恨道：“我真是鬼迷心窍，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不过是利用我而已！白菡的柳琴毁了，就连她的骨灰也被那个贱人洒了！你不是答应我，替我夺回柳琴，赎我出青楼么！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过就是一个戏子，我怎么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一个戏子身上？你也是俯仰由人，与我……你与我有何分别！”

程澈钳住白芷的手腕，喝道：“松手！”

“此番结果……并非我之所愿……”素蝶被勒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本想……待声名再红火一些……执行计划会更有胜算，哪知不过几天……就成了这般模样……世事难料，我怎能掌控？”

程澈见素蝶憋得满脸通红，一时疼怜不已。遂一狠心，一拳击在白芷的腹腔，她这才吃痛松手。

他抱住素蝶，柔声问：“你可还好？”

素蝶只觉头昏眼花，回不了话，待长吸几口气，终于回转精神。

她挣开程澈，俯身抱住蜷缩成一团的白芷，心中有愧：“你若不嫌弃，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家人，你的后半生，我来照顾。那把柳琴我会想办法拿出来，至于白菡，我会将她的牌位供奉在钟山寺，以求来生能托生到一个好人家……”

白芷听着素蝶的话，闷不做声。

顿时房内沉寂，只听得三人细微的呼吸声，而屋外的风声愈加凄惶，如一头猛兽，要吞食世间的一切。

远处传来清脆的打更声：“咚——咚！咚！咚！咚！”到五更天了。纵是星夜漫长，也敌不过耿耿曙光。

白芷喉头发哽，极力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忽然有人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轻轻地，一下，一下，安抚着心中对这个世界的惧怕。

白芷失神地钻进这个怀抱，像幼时钻在母亲怀里，寻求避风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