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张黄色的宣纸，从样式上来看，似乎是朝廷的邸报。

屋子的正门被人推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把他面前的油灯吹得几乎要熄灭了，所幸来人随即将门又关上，屋子里的光量顿时又稳了下来。

张力睁眼，冲着来人点了点下巴，笑道，“这么快就巡视完了？”

来人晒然，嘿嘿笑了几声，脱下毡帽，长吁一口气，似乎要把肺里的寒气吐个干净，“这鬼天气，冷得吓人巴沙的，给老子的遇得到哦……”

他一口川中土话，整个刀客队伍里，除了孙猴子，没人能说得这么地道。

来人正是孙猴子，他在半个时辰前，奉了张力的命令，在驻地周围巡视了一圈，一来检查一下卡卡角角里有没有纰漏，二来嘛，却是留心一下弟兄们的动静。

大冬天的，整个晚上完全没事可做，免不了有些人要赌钱……张力并不反对赌钱，但是，这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可不想有些输红了眼的弟兄们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

孙猴子嘟囔着抱怨了几句后，也打起了精神，将看到的情景对张力说了一遍，总的一句话，并无大碍。

张力一向相信孙猴子的眼力，因此，他肯定的点点头，没有再多谈这件事，略微顿了一下，指了指身边的胡凳，“坐下吧，咱们聊聊。”

一边说着，张力一边亲自为孙猴子到了一杯浓茶。

孙猴子飞快的摇摇头，将茶水一推，从自家怀里取出一个酒葫芦，闷了一口，笑着说道，“还是这玩意儿提劲。”

张力知道他好这口，也不勉强，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手指在案几上点了几下，“这些邸报，你看过了？”

孙猴子点头，事实上，这些邸报正是他收集回来，过了一遍手，他对上面的内容多少有些印象。

“那你怎么看的？”

张力也不是废话的人，直接了当的道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官家要有大动作。”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带着喜色，显然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孙猴子顿了一下，也点头附和他的想法，“其实我也想的一样，前些日子，我听说凉州和甘州的卫所操练时间比以往多了一倍，我寻思着，莫不是要拉队伍出去溜一圈？”

甘凉二州历来是边塞重镇，也是大唐马匹的主要来源地，这地头的官军，七成以上都是骑兵，出行的时候，浩浩荡荡全是马匹，倒像拉出来遛风一样，所以孙猴子才如此称呼。

张力莞尔一笑，随即轻轻摇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细细思来，这一亩三分地儿，还没得哪股势力值得官府这么大的出手，要两州的卫卒都有动静……”

顿了一下，张力突然神秘的一笑，“你说，会不会是声东击西？”

孙猴子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是像西边，而是……南边！”

南边，就是吐蕃……那个和大唐一样强大的帝国。

张力重重的点头，肯定的说道，“一定是！”

他本来没有十足的把握猜到上面的动向，但是，突然之间，他又变得非常的肯定……

他并非相信自己的眼力，而是他对大唐的铁骑抱有十足的希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这只威武之师的可怕……兵锋过处，莫不臣服。

孙猴子不再说话……他已经有些激动，忍不住掏出酒葫芦，狠狠的灌了几口，这才长吁一口气。

“给老子的，那些龟儿子总算是办了些事。”

他眼圈有些红，不知道是酒喝急了还是心情的缘故，张力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官家还是有些能人的……”

两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一丝欣慰……这么多年了，朝廷这次总算是有了一些苗头，虽然不知道要弄出多大的动静来，但是，总比一声不吭的强。

“唉，早知道，就该让石头那小子留在郭元奋那里……要是咱们猜的事是真的话，那立功的机会可不少。”

张力突然皱了皱眉头，话锋一转，颇有些懊恼的说道。

“哈哈，五哥，你这是心急了……那小子的武艺，偷袭抽冷子伤个把人还行，真的跟在战场上跟人硬对硬，有十条小命都不够死的。”

孙猴子哈哈大笑，言语中将石头贬得“一文不值”。

张力也随即笑出了声来，摸着络腮胡子，轻抚一下，“也对，那小子还差了点……不过你可别小瞧他，他学东西很快，我保证，不出三年，他准能出人头地。”

孙猴子这次倒是没有反驳张力的话，反而相当认同的感慨起来，“那小子的确有些能耐……嘿，刚我巡视的时候，还发现他站在屋里练习臂力呢……”

“所以说，我看要不了三年……五哥，你别说，说不定来年开春后，他跟着咱们去几次西域就能锻炼出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孙猴子突然大胆的预测一句，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看好石头。

张力莞尔一笑，没有再多话……他并非不相信猴子的判断，只是他心中自有他的道理。

雏鹰要长大，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得经过很多次的磨练，而长大后要振翅高飞，除了本身的实力，还需要运气好才行，毕竟，老鹰再强，没有猎物，也不能施展自己的本事。

那小子，要真正的成长起来，路，还长着呢……

石头此刻正一动不动的站着……他的面容通红，额角全部都是汗。

背上的褥衣已经完全湿透了，可是，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双臂平举，两只手各自拿着一块约莫七八斤重的生铁。

正如孙猴子所说，他在练习臂力……再也没有什么法子比举重更能练习臂力了。

石头一直记得郭元奋指出自己射艺上的不足，而这个锻炼的法子，也是他教的。

和依娜分别已经有快一个半月了……他当然还记得她的模样，只是，石头不愿意再去想她。

回到得胜堡这一段时间里，石头简直像是一件精密的机器一样，他按时的起来，按时的睡下，按时的吃饭……其他的时间，全部用来锻炼武艺。

只有在挥汗如雨中，石头的心境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张力的话是有道理的……感情的事最能打磨人的心智。

起码，石头比以前要稳重多了，真的多了一种像是岩石一般的气质，沉稳，内敛……这种变化让一直教导他的牛伯咂舌不已。

他的仇已经算是报了……那天在战场上，吐蕃人为他们的鲁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石头的心中还是恨着那些人，只是，他再也没有把杀死那些袭击村落的吐蕃人放在第一位……从张力身上，石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那是单纯的少年人无法看到的境界，石头能感觉到，但是看不透……他亲眼目睹了张力谋断之间，一只吐蕃游骑完全覆灭的场景，这不是单纯的力量所能办到的。

石头叹了一口气，他发现，除了武艺，他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的心思有些不在焉，手臂顿时矮了几分，一阵酸痛传来，石头立刻又专注了精神……他重新将手臂太高，再次挺直了腰杆。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把功夫练成……有了长刀快马，他至少能有活下去的资本。

至于其他的，像张力那样的手段……石头坚信，他还很年轻，只要肯努力，总有一天，会学会的。

这个少年人就是如此倔强……

对于石头而言，这个冬天过得比以前要快得多……他的生活有了保障，每天跟着刀客们吃酒吃肉，不像以前放羊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

他正处在发育阶段，身子骨长得很快，再加上每天高强度的锻炼，几个月的时间里，明显的向上蹿了一截子。

到开春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嘴角和两鬓都生出了细细的胡须。

这是他第一次长胡子，难免有些好奇，随向牛伯请教了一番。

牛伯把他仔细的打量了好几遍，揶揄似的说道，“你小子是羊肉吃多了……”

吃羊肉与长络腮胡子有什么关系？石头有些想不明白，他只是每天起来的时候，发现那些小胡须在逐渐的变粗变硬。

这是男人的标志……石头摸着脸颊，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或许，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告别了少年时代……

当然，这个冬天并非只有石头在明显的变化着，事实上，得胜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出一条消息……

那是从凉州城里传过来的消息，据酒铺的老板赵麻子说，有一大队人马开进了凉州城州府。

“那派头，肯定是长安来的人，打着黄色大旗，铁甲兵卫开道，呵，都是那么高的汉子，手拿着仪刀，整整齐齐的走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赵麻子信誓旦旦的对酒客们保证，面对群起的质疑声，大声的辩解着，仿佛他真的亲眼看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