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庭靠在木桶的边沿，蒸腾的水汽洗去他连日的疲惫，他闭着眼睛，几乎就要睡去。

太医院的学童抱着浴巾进来，隔着屏风唤他起来，说太医在诊室里等候他，泡过药浴之后还需要再号一次脉，以看疗效。

杨玄庭直接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两个医童都怔了一怔，一时忘记了移开目光，然后同时红了脸，递上浴巾就快步退了出去。

出了门，两个小医童飞快地跑远，等出了院子，其中一个才喘着气，对另一个道，“那就是标准的‘虎背、蜂腰、螳螂腿’吧？乖乖，以前我听说有两样就是天生的练武材料，今儿这个人真厉害，全齐了！”

另一个擦了擦额头的汗，摇头道，“不知道，就听说他是个在外带兵的……那身型真好看啊，像只豹子。”

“是啊，可惜肩上、胸口、腰侧，全都是疤，我瞧着箭伤、刀伤……什么都有，看得我肉痛。”

“哈，这会儿知道疼了，你从前不是说，男儿身上的疤就是勋章吗？”

“但他那个勋章也太惨了啊……”这个医童用力摇了摇头，“幸亏我娘送我来太医院学医，我要是也跟几个哥哥一样参了军，说不定这会儿也这样了。”

另一个医童噗嗤一声笑出来，“就你这小身板，得了吧。”

两人说说笑笑，未察觉眼前来人，不当心就和另一位匆匆来此的老者撞了个满怀，老者身形矫健岿然不动，两个医童却摔在了地上。

老人一手一个将他们俩从地上提起来，笑道，“你们这两个娃娃，怎么走夜路也不看前头的哇？”

两个医童糊里糊涂地站起来，抬起头，才惊叫一声，“邱师公！”

来者不是别人，是太医院里如今资历最深的元老邱苓。他今年已经七十一岁高寿，去年就卸去了太医的职位想回家养老，全靠整个太医院的后生一而再再二三地挽留，才将他留住了。

如今邱苓把九十岁的老母亲从家乡接来了太医院，自己每天就伏案写作，把毕生所学都着为医书。偶尔有下面人搞不定的疑难杂症，他也去帮着看看。

所以，现在除了帮安立帝诊诊平安脉，其他时候邱苓都没有什么公务在身。

这一晚，他深夜被几个后辈从床上拉了起来，说鸩狱送来两个中毒者，他们实在辨别不出明细，只好请邱老出马。他很快瞧出了门道，让人带着杨玄庭去泡药浴，而林轻岚因有鞭伤在身，要另行处置，结果林轻岚这边都安排好了，杨玄庭那边的药浴还没泡好。

于是邱老就自己来看看，见两个小医童从杨玄庭那儿来，他笑眯眯地俯身，“那个人怎么样了啊？”

“回邱师公，”两个医童正经八百地行了礼，“他刚从药浴里出来，刚刚正在更衣，我们已经替您催过了，他一会儿就来。”

“行，我到哪儿都是等着，就直接走过来看看吧。”

房间里，杨玄庭很快换好了衣服，正要出门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敲门声，是那位方才帮自己号脉的老者的声音。

“请进。”

邱苓进屋，见杨玄庭气色恢复，心中便知道他已无大碍，那么一会儿就能回去继续补觉了。

“你感觉如何？”

“多谢老丈相救。”

老丈……这个称呼倒新鲜，邱苓抚须笑了起来。

“不知道与我同行来的那个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她也还好，只是身上受了极重的鞭笞，不能像你一样泡药浴，只能慢慢服药调养。”邱苓叹道，“那执鞭人下手真狠哪，角度再偏一偏，小姑娘脸就毁了。”

杨玄庭心中微动，些许愧疚浮上心头。

林轻岚受他牵连至此，不知心中会记恨他吗？

邱苓又问，“她是你什么人呢？”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杨玄庭一字一顿地说，似是对着虚空中的神明许诺一般，又郑重地补充道，“即便是脸毁了，我也一样会娶她过门。”

他没想到，这一句话，却也落到了门外林轻岚的耳中。

她已经包扎完毕。此时轻岚的背上被抽出了一个大大的“X”，两道鞭痕打得轻岚皮肉外翻，殷红的伤口像火舌一样绕颈而上，即便穿上衣服也不能完全挡住伤口。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着剧痛，跟着邱苓前后脚就出来了。

她必须尽快见到杨玄庭——今晚的事情，一直都还没机会和他串供。最怕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下令召见，若是没来得及向他讲清自己的计划，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屋里的杨玄庭继续道，“还请老丈多多费心，像她那样好看的姑娘，应该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留疤的吧……”

林轻岚听着，只觉得脸微微发热。

什么……一样会娶她过门……谁让杨玄庭在这自作多情了……

轻岚心里忽然升起无由来的微恼，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原本要敲门的手还是停了下来，她静静地倚着门廊，听里面的对话继续。

邱苓道，“老夫只管治病救人，别的就有心无力了，今晚特地来找你，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向我？”杨玄庭的声音略有几分讶异，“我几乎不怎么在国都生活过，恐怕不认识这里的什么人，除非老丈想打听的人在边疆什么地方，不然可能帮不上忙。”

“诶，你帮不上，你家人也肯定帮得上。”

听邱苓这样说，杨玄庭便不再推辞。

“老夫先前留意到你心肺之处有一道巨大的贯穿伤。”邱苓的神色稍稍变化，比先前严肃了不少，“看起来像是曾被穿透一般，不知道老夫有没有看错？”

杨玄庭略一沉吟，只答道，“您没看错，我年幼时不慎跌下山崖，坠落时不幸被一根树干从背后刺穿胸口，这道疤便是当时所留”

邱苓点点头，甚是感慨，“伤口在要害，创面又那么大，想来当时必定是命悬一线。”

杨玄庭应声称是。

“老夫自认行医多年，伤口见得也够多了。却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看到这样的创口。你能活到现在，还能如此生龙活虎实在令老夫叹为观止。所以我特来请教，当年救你一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沉默了良久，杨玄庭才开口道，“受伤时我尚年幼，大概是被云游的医者救了吧，我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他姓甚名谁，你可还有半点印象？”

杨玄庭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记得了。”

就在这时，门外恰如其分地响起了敲门声，“是玄庭在里面吗，可以进来吗？”

听到是轻岚的声音，杨玄庭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和邱苓的对话，两人同时起身，彼此点头致意，算是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