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眼前人仍是一副水泼不进的样子，李均只觉得怒火攻心，随手便抄起了桌上最后的香炉——

“殿下！””蒋澜抬起了头，俯身跪了下去，他浑身不自觉地用力，头上竟浮起了几条青筋，“我并非对此女所行之事全无耳闻，只是太锋利的刀，有时候容易伤着自身，您明白吗？”

李钧冷笑一声，他放下了手中的香炉，不怒反笑，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望着眼前的蒋澜，眸色几欲杀人。

“怎么？你是说本宫自己没本事，用不上这样的人？”

“不，”蒋澜立刻答道，“天下才俊众多，殿下又何必为了一个与太平郡王那边藕断丝连的人费心尽力，要知道，薄刃虽利，最是易折。”

最后的八个字，蒋澜刻意放慢了语速。果然李钧微微皱起了眉头，不再像先前一般一味狂怒。

蒋澜知道，李钧为人最是善变，但若激起了他心中的反感，他又最是固执。只能先让他骂着，骂过瘾了，骂得累了，才能空出脑袋，来听旁人的话。

“你什么意思。”李钧冷冷瞥了他一眼，“说清楚。”

“要想让林轻岚死心塌地地跟着殿下，恐怕不止是我难以做到，世子努力至今，怕是也没有什么结果，”蒋澜这时才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李钧，“不过这并非是世子无能，问题出在林轻岚的身上。”

李钧终于收回了他杀人似的目光，但仍是冷声问道，“是么，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相信今晚殿下也看到了，两位皇子和诸位大臣同在的酒宴，林轻岚兴致缺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过程都漫不经心，好像几位大人谈天吃饭，和她全无关系。”

李钧微微眯起了眼，回想起筵席上的一幕幕。确实，今晚他没少往林轻岚的方向看，几次都见她目光放空，要么就是低头吃菜，似乎的确对旁人的谈话兴致缺缺。

“那又如何？”他反问道。

蒋澜躬身道，“不知道殿下可曾细读过林轻岚的那两篇诗文，一篇《五柳先生传》，一篇《春江花月夜》，文采斐然不假，可其人心气之桀骜，眼界之不逊，也非常人所能及。这样的人，永远心存‘闲云野鹤’之念，我敢断言，她被牵扯进国辩之中，绝不是她有意为之。”

李钧没有说话。

蒋澜说得也没错，那篇行商令是林轻岚在北靖王府私塾堂试上所作，介衍几次向他抛橄榄枝，她都未有回应。

“闲云野鹤又怎么样，当年的画师江上白不也是‘闲云野鹤’，后来不还是成了禹国的大军师？”

李钧双手抱怀，仍有几分敌意地望着身旁的蒋澜。

蒋澜摇了摇头，“殿下，江上白的‘闲云野鹤’只是他待价而沽的姿态罢了。您想想，他虽然隐居山林，却将自己的居所四处散播，直到等来了当年禹王的一封任命书，他便马上结束了自己的隐居生涯，踏上仕途。我敢说，倘若当年的江上白处在林轻岚现在的位置，早就良禽择木而栖了，哪至于像今日这般胶着？”

李钧目光微沉，细细想着蒋澜的话，左手不自觉地去够桌上的茶盏，久探无果，抬眼去看，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已经把茶杯砸在了蒋澜的身上。他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迅速瞥了桌下的蒋澜一眼，见他又低下了头，才略略解了几分尴尬。

“那，你的意思是，林轻岚这个人，谁都不可用咯？”

“正是啊……”见李钧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蒋澜的语气不由得激动了几分，但他很快克制了心中的波动，沉声道，“正是此意。”

空气死寂。

蒋澜跪在那里，默然等候着李均的后文。

“别跪着了，先起来吧。”李钧低声说道。

蒋澜俯身磕头，低声道，“谢殿下。”

李钧轻轻咳了几声，“可那杨玄庭是铁打的李钦党，林轻岚今后嫁了他，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夫君，也肯定是要帮衬的，这个你怎么说。”

听到这里，蒋澜已经大约有了九成把握，他面带笑意，脸上的神情愈加泰然。

“其实属下以为，不论是林轻岚也好，杨玄庭也罢，甚至于包括朝中的某些臣子，比如叶律叶大人，想要除掉他们的难度，都远远小于将他们拉拢到身边。殿下今晚已经再次抛出了橄榄枝，您可以静观其变，倘若林轻岚依然不肯投入门下，我们完全可以……”

蒋澜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斩的动作。

李钧先是一怔，继而白了他一眼，“你别忘了，杨玄庭是可以单人匹马夜闯北靖王府的人，想杀他，你还不够格。”

蒋澜摇了摇头，“殿下，难道杀人只能用刀么。”

“你是说……”

“其实这些人，彼此都很像。”蒋澜稍稍压低了声音，往李钧的身边靠了靠，“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过于高看了自己的的准则，而容易忽视整片的棋局。就如同蛾子，只要你放了一盏灯在他们前头，就算是烈火焚身，他们也是要扑上去的。”

李钧望着眼前人，忽然哑然而笑。

他略有些放松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再看他时不由得换了一副眼光，“蒋澜啊蒋澜，我以前怎么一直没发现，你原来是个这么有主意的?”

“殿下抬举了，”蒋澜恭敬地低下头去，笑道，“我等萤烛之光，在世子这般日月光华之下，自然微不可闻。”

李钧站了起来，走到了蒋澜的身旁。

“你和介衍是两种风格，有些事情他也未必就能做得到，你不必过于自谦。”

蒋澜没有说话，只是将腰俯得更低了些。

“那本宫就依你所言，先看看接下来林轻岚有什么表示，若她真的那么不识抬举，连本宫的面子都不给，那接下来该做什么，就按你说的办。”

“是。”

“好了，”李钧振了振衣袖，“这么晚，本宫也累了，你就回去休息吧。明早你也起早一些，跟本宫一起去国辩现场瞧瞧。”

“是。”蒋澜低着头往后退了几步，“那殿下早些休息，属下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李钧已经转过身，随意地对他挥了挥手。

出了太子的寝宫，蒋澜并没有马上离去。

他站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月亮已经开始渐渐西沉，只是那光华依然皎洁无比，将整个世界都笼在这片银纱之中。

天空万里无云。

蒋澜回望了太子的寝宫一眼，他脸上浮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从今往后，那一向遮挡着自己前途的浮云，也该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