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澈的神情略略有些变化，林轻岚全都看在眼中。他的目光变得有几分冷漠，气息也变得轻微而难以察觉，如同一只正与自己在狩猎中对峙的小兽，第一次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百里澈凝重的目光投过来，却很快变得有些疑惑，“轻岚姑娘看起来好像反而松了口气？”

“算是吧。”林轻岚低声道。

“轻岚姑娘真不愧是出身商门……”百里澈似是自言自语般轻叹了一声，而后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抬头道，“我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我是……我是想说——”

林轻岚笑了起来，她身手绾了绾耳边的鬓发，低声道，“公子不必多言，我明白的。”

百里澈摇了摇头，又将脸埋入双手之中，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疲倦而低沉。

“其实程先生不止一次和我说过我的行事青涩幼稚，如果这给你带来了什么困扰，我也很抱歉。我只是……还很习惯用从前的那种方式与人相处罢了，但今昔不比，我要还是站在原地的话，看起来会很蠢吧？”

说到这里，百里澈甚至笑了起来，林轻岚刚想说些什么，但百里澈没有给她机会，他接着道，“我相信关于我的事，轻岚姑娘不会一无所知。”

“嗯，”林轻岚低声回应，“从前听玄庭和哥哥讲过，但……他们也并不十分确定真假。”

“那不知，轻岚姑娘听过的版本是什么呢？”百里澈望向轻岚，眼中多了几分戏谑与自嘲。

林轻岚想了想，轻声道，“……传言说，你弑父未遂，潜逃出境，所以贡国设了重金悬赏，只等有人抓捕你返回国都，就以一座城池相赠……”

“不错，这也是我听说的版本。”百里澈点了点头，自嘲地笑道，“为了躲避追捕，我一路从芷南北上，翻过公季山，先去了纥国的国都天黎，原以为纥国一向不通外事，该是一个能让我落脚的地方，可才进城没多久，就遭到了纥国国君的围剿。”

“为了那座城池？”

“对，”百里澈轻声道，“大概是早就算准了我会向北去吧，他们以飞鸽传书达成共谋，纥国的国君在天黎设下了天罗地网……只等我钻进去，那个女人就会把贡纥边境的姜城当作谢礼送到他的手上。”

林轻岚轻声问了一句，“公子口中的‘那个女人’是……？”

“就是那个毒害了我的父王、又篡夺了本不属于她的王位、如今正满世界追杀我的毒妇。”百里澈的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愤恨神色，“她以色侍君，染指朝政，最后竟勾结宦官，在我父王的日常饮食中下毒，使他日渐病弱下去……先前我们还以为是父王操劳过度，只劝他多多休息，可后来程老先生起了疑心，偷出了几道父亲的膳食，事情的真相才水落石出。”

林轻岚的心略沉。

此刻她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在程老先生那里，女人参与朝政这件事，会带有天然的原罪了。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所以他们……就诬陷你弑父，再趁此机会将你放逐，再另立女帝？”

百里澈冷笑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想提及那个女人的名字，只是冷声道，“恐怕她还没有称帝的胆量，在我云游的这段时间里，芷南依然有我的亲信在不断与我通信，他们告诉我，如今明面上依然是我父王在病榻上判事断理，只不过实际上那些命令都是由她发出的罢了。”

林轻岚略略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

百里澈又接着先前的话讲了下去，“在天黎的那一晚，我被围困在一座山坡的密林之中，当时追随我出逃的死士已经被杀得伤亡大半，只剩下二十余人，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可……”

百里澈话到一半，却又忽然如鲠在喉，他双眉紧凝，眼中带着些许犹豫，似乎并不确信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轻岚不由得追问道，“后来是怎样了呢？”

百里澈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那晚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我知道即便我说出来，轻岚姑娘可能也不会信。但我以这公子之名起誓，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其中的。”

林轻岚点了点头，“公子直言便是了。”

“在纥国的士兵们最后发起冲锋的时候，天上下起了一阵剑雨……”百里澈顿了顿，纠正道，“不是羽箭的箭，而是上千把双刃长剑。”

林轻岚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睁大，“剑雨？”

“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奇观，”百里澈的声音因为这惨烈的回忆而显得有些干涩，“这些长剑，就像雨点一样从空中落下，将围捕我的两千士兵全部斩杀，可我们这边，却没有一人伤亡……我记得当我们走出那片密林的时候，每个人的靴子都湿透了……因为到处都是血，根本绕不开，整个山脚都是一片暗红色，还有无数插在立在尸体上的长剑折射的寒光……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地狱，大概也就是那样的景象了吧。”

半晌，林轻岚才回过神来，她微微低下头，轻声道，“这确实很匪夷所思……”

“等经过天芒山的时候，我又遇得一位我至今不知身份的贵人，他好像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就专程等候在那里似的。可一路上他又什么都不问不说。天芒山极为险峻，若不是经他指点，恐怕凭我们二十几人的脚力，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来的。”

“不知身份吗……”林轻岚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有几分好奇地问道，“这位贵人长什么样子……公子还有印象吗？”

百里澈摇了摇头，“几次相见都隔着布帘，我并没有见过他的真身。但正是他建议我南下向岱陆城来。”

“来借兵？”

“不，借兵是后来我们自己在路上想到的计策。”百里澈轻声道，“这位贵人只是告诉我们，该向岱陆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