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京城居然下雪了，这实属罕见。

乔姿蓉站在宫墙上，朝南张望，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她披着红色的披风，里面是一层上好的皮子，即便是站在雪中也一点不冷。她很开心，今日是冬至，她的弟弟乔子楚成亲的日子。

皇后把她从凌霄宫接出来，让她悄悄站在城墙上，远远地看着十公主出嫁。

隔着百十来米，她瞧见乔子楚穿一袭红衣，骑马而来，他下马，接公主上车。不知道是不是龙凤胎的心灵感应，她觉得乔子楚往城楼上看了，似乎知道自己在这里。

乔姿蓉用力挥动着手臂，但没能引起乔子楚的注意，毕竟太远了，雪太大了，给公主送嫁的人也太多了。可乔姿蓉一点也不难过，她觉得，四舍五入这也算是见到家人了，也算是参加了子楚的婚礼。

今日，是她入宫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以至于笑出了声。

乔子楚接到了公主，拜别皇上太后，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出了宫门，走在康庄大街上，直到消失在人海中，乔姿蓉才收回了目光，她拍了拍脸颊，已经笑僵了。她一低头，却瞧见了城墙下有人正在看着她，那人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旁边只站着为他撑伞的魏冲，其他的人早就走了，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

乔姿蓉在这一瞬间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她想假装没看见高言许，也转身走开，但刚才分明就对上了视线。挣扎了许久，乔姿蓉给高言许行了个礼，高言许就那么看着她，也没上去，也没走，更没叫她起来。

乔姿蓉跪在雪地上，凉意从膝盖涌上来，她想如果有下辈子，可不要认识高言许这样拐弯抹角的人了，钝刀子割肉最是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姿蓉低着头，没往下看，忽然头顶上有人撑伞，她抬头一看，听到那人惊呼一声：“呀！霞答应怎么跪在这里？”

说话的是魏冲，他亲自扶乔姿蓉起来，给乔姿蓉掸一掸身上的雪。

乔姿蓉冻得牙齿发颤，问到：“皇上走了？”

“皇上叫奴才上来看看答应。”

“走了就好，那我回去了。”乔姿蓉笑了笑，“多谢公公了，这伞……”

“奴才送答应回去，皇上吩咐了。”魏冲伸出手来，乔姿蓉想了想，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南方的雪化得很快，下过雪的台阶十分湿滑，乔姿蓉抓紧了魏冲的胳膊，这才没从城墙的楼梯上摔下去。一路走到凌霄宫，乔姿蓉又向魏冲道了谢，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赏给了魏冲。说实话，她是真心疼，但也真得给。

“谢答应。”魏冲犹豫了一下。

“魏冲还有话想跟我说？”

“霞答应，奴才得跟您说明白，奴才跟皇上站在城墙下，真没看出来您在那儿跪着！皇上以为，您蹲下跑了呢！墙给您挡住了！”魏冲急切道。

乔姿蓉颇感意外，也不明白魏冲说这话是干什么。

“皇上以为您跑了，愣了好一会儿，奴才扶着皇上走过去，皇上看到地上没有您的脚印，觉得您可能没走，这才让奴才上去看看。霞答应可别再跟皇上闹别扭了。”魏冲劝说道，他本不该多事，但为了主子开心，以及这金元宝，他还是说了。

乔姿蓉更加意外，说这个到底是要干什么？难不成是想告诉他，高言许还挺关心自己？以为这样她会很感动？顶多也就是感动了他自己！她没那个功夫想他是怎么想的，于是礼貌跟魏冲道了谢，自己回宫了。

本以为这事儿到这儿就结束了，第二天，高言许传召她了。

这可把若水给高兴坏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领，给乔姿蓉化了一个我见犹怜妆。翠儿将她的衣服用香熏了又熏，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这若有似无的香气，偏偏这香味还不那么刺激，很细腻，让人欢喜。

只有蜜桃没精打采，并没有参与到装扮乔姿蓉的队伍当中。乔姿蓉觉得蜜桃有趣，于是问她：“你不高兴？”

“小姐高兴？”蜜桃反问。

乔姿蓉摇摇头。

蜜桃点点头。

乔姿蓉反倒是乐了：“这个宫里，还是你最懂我。若是有机会，给你带好吃的。”

这是第一次，蜜桃听到带好吃的没笑出来。

若水跟着乔姿蓉一起去了皇上的长明宫。

这还是乔姿蓉第一次来，只觉得景色不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花园，中间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搭建了个房子，里面这个季节还开着鲜花。她觉得有趣极了，想走近些看看，却又生怕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她一步三回头，把这些花盛开的样子记录在自己脑子里。

到了长明宫大殿，她在殿外等着高言许召见。

魏冲亲自出来请她进去，乔姿蓉脱下披风和一身的凉意，把暖手炉交到若水手上，这才跟着魏冲进去。

大殿里暖烘烘的，高言许正坐在桌前，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他并未动筷，似乎是在等她。

乔姿蓉一开始并未注意到高言许，她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有好几道菜，都是她喜欢的，只是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自从入宫以后，她对吃的就没了幻想。她总是宽慰自己，毕竟不是在家里，来了婆家，自然是人家给什么就吃什么。如果要是能重新来一次，她再入宫的话，一定要带个会做饭的丫鬟。

第18章 你听这巴掌响吗（上）

“在想什么？”高言许忽然出声。

乔姿蓉赶紧低下头，把眼神收回来，也将思绪拉回来，她暗暗有些瞧不起自己，怎么因为几道菜就走了神。

“回皇上……”她顿了顿，决定说实话，“想吃饭。”

大殿上所有人都是一愣，只有高言许无声地笑了，嘴角好像是被什么勾着，怎么都放不下去了一般。他盯着乔姿蓉看，这次换成他走事儿了。

乔姿蓉头低久了，脖子有点酸，但也不敢动，她悄悄瞥了一眼高言许的鞋，再往上抬眼，就看见了高言许的腰。她有些意外，怎么男人的腰也能这么细。

高言许大概是发现了她在盯着自己，只是这个角度看过去，看的位置好像……不是很雅观。

高言许咳嗽一声，两个人都回过神来，乔姿蓉再次端起了姿态。

“过来坐。”高言许说道。

“谢陛下。”

魏冲服侍乔姿蓉在高言许的右手边坐下，然后开始为二人布菜。

乔姿蓉低头吃饭，细嚼慢咽。她上一次如此端着，还是乔家家宴上，族中叔伯长老都在，就连她爹也端着，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上位者的款，拿腔拿调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才是主人。

时至今日，乔姿蓉才觉得乔家的家宴有意思，她那时候不管这些，如今想来，当初应该多学学。

“尝尝这个。”高言许一抬手，手掌冲前，两根手指轻轻摆动，魏冲夹了菜送到了乔姿蓉的面前。

这个动作像极了她爹，菜放在了她的面前，她没抬头，却能感觉到来自上位者的视线，那是一种恩赐，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顿时明白过来，那个跟她一起在阳春阁喝酒的高言许，那个跟她一起在涌泉河下逛夜市的高言许，从来都只是在她幻想中的人，只是她的错觉，而他，只是陛下。

乔姿蓉站起身，恭敬道：“谢陛下。”

高言许微微一愣，嘴角的弧度就僵在那。

“如何？”他不死心一样，又问。

乔姿蓉轻轻咀嚼，面带微笑回答道：“这鸭子外酥里嫩，香甜可口，嫔妾甚是喜欢。”

“再尝尝这个。”高言许又摆摆手，魏冲给乔姿蓉送上了一碗羹。

乔姿蓉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然后端起这碗羹，浅浅的抿了一小口，再放下羹，仍然面带微笑回答道：“方才吃过鸭肉，再喝下这碗羹，瞬间觉得神清气爽，嫔妾甚是喜欢，谢陛下。”

“这个。”高言许一指，魏冲又给乔姿蓉送上糖醋鱼，魏冲正要帮她挑刺，高言许看了魏冲一眼，魏冲退到一边。

乔姿蓉轻轻地咬了下嘴唇，然后夹起来，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如何。”高言许再问，却不像是要听一个答案。

乔姿蓉微微皱眉，鱼刺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强忍着想要咳嗽的不适，压着嗓子说道：“嫔妾甚是喜欢，谢陛下。”

高言许啪的一下摔了筷子：“你明明不喜欢，为什么要说喜欢？！”

乔姿蓉被吓了一跳，再也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高言许肉眼可见地慌了，他站起来，两步并做一步，走到了乔姿蓉的跟前，拿起水来要帮她顺顺，却见乔姿蓉在看见他过来的一瞬间，同旁边的宫人一样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怕他。

高言许收回拿茶杯的手，攥成了拳头。

“起来。”高言许说完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朝魏冲看了一眼。

魏冲躬身退了出去。

乔姿蓉再次坐下，自己拿起一杯茶顺了顺，鱼刺还在。

两个人相对无言，这顿饭吃得十分压抑。

乔姿蓉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想咳嗽，又怕高言许生气，于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高言许一眼，又再次对上了高言许的目光。

“陛下，嫔妾想咳嗽，嫔妾被鱼刺卡着了。”乔姿蓉的眼神里带着求救的信号。

高言许愣了一下，随即竟然有些开心，原来她刚才是卡鱼刺了，不是被他吓得咳嗽。

“快拿糕来！”高言许一招手，宫女端上了糕点。

“你快吃一块。”高言许担忧地看着她。

乔姿蓉心中有些为难，却仍然听话地咬了一口，用力吞下去。

“怎么样？”高言许紧张地问。

“好了，谢陛下。”乔姿蓉勉强一笑。

高言许松一口气：“你下次有话，也可直接说出来。朕，喜欢你直言不讳。”

乔姿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自不敢对陛下有所隐瞒。”

高言许听着这话品出一丝的不对劲儿来，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魏冲带着人进来了。

只听那清脆的女声传来：“嫔妾司徒怜雀，参见皇上。”

乔姿蓉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微微晃动，却也并没有溢出来，乔姿蓉放下杯子，站起身。

“坐。”高言许说话，却还是看着乔姿蓉。

司徒怜雀站起来，这才看见乔姿蓉也在，乔姿蓉冲司徒怜雀行礼，二人相继落座。司徒怜雀看向乔姿蓉的眼神格外意味深长，乔姿蓉并不看她，专心看菜。

“嫔妾听闻皇上这几日食欲不佳，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开胃菜带了过来。”司徒怜雀拍拍手，宫女端着食盒进来。

司徒怜雀打开精致的食盒，从里面端出来四碟小菜，品相绝佳。她宫里的厨子，是从家里带来的丫鬟，十分擅长烹饪。乔姿蓉看着这菜，一盘桂花糕，做的吹弹可破，她都不晓得能把糕点做这么细腻，甚至都不像是桂花糕。还有一盘长得像凉粉的东西，却是用山楂做成的。剩下两盘是绿叶菜，菜叶上带着水珠，娇艳欲滴的样子，让人都不忍心下筷子。

乔姿蓉打从心里佩服司徒怜雀了，带厨子进来，跟她不谋而合了。

高言许不动声色，瞧着乔姿蓉盯着人家的菜眼睛都快钻进去了。司徒怜雀亲手为高言许夹菜，面带笑容，声音仍然清脆的能出水一样。

“皇上快尝尝，若是喜欢，嫔妾可以日日送来。”司徒怜雀道。

高言许有些不太高兴，他发现，乔姿蓉现在不看菜了，开始看着司徒怜雀了，那眼神满是羡慕，甚至还有点崇拜，她到底在想什么，知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司徒怜雀是什么身份，是自己的什么人，又跟她乔姿蓉存在着什么样的竞争关系？大家族出来的不可能不懂这些弯弯绕，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乔姿蓉没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今天这里坐的是谁她都无所谓。

他相当讨厌，自己的情绪被拿捏。

回头，瞧见司徒怜雀还端着碗，高言许淡淡道：“有心了。”

魏冲过来，用银针试过，高言许这才吃了一口。

“果然不错。”

司徒怜雀甚是开心，又跟高言许聊起了诗词，然后是天文和地理。乔姿蓉叹为观止，司徒怜雀就跟那开了屏的孔雀一样，尽情地展现出自己的才华，就连同为女子的她，也忍不住频频看着司徒怜雀。她喜欢听司徒怜雀说话，声音清脆悦耳，只是不晓得为何，说话这么好听，唱歌怎么就……

“笛贵人擅歌，不如唱上一曲。”高言许忽然开口道。

乔姿蓉脸色微变，怎么怕什么来什么，这高言许难道是会读心术不成？她微微蹙眉，希望司徒怜雀拒绝。

可司徒怜雀尽管有些为难，却还是站起来，气沉丹田，开口缓缓唱起。

乔姿蓉在这一瞬间，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她频频给司徒怜雀使眼色，让她别唱了，可司徒怜雀眼中根本就没有她。高言许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不叫停，司徒怜雀一首接着一首，足足唱了一个下午。

这天，乔姿蓉总算晓得，何谓度日如年。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得凌霄宫。高言许抬手说你可以走了，她立刻就退了出去，顾不得那许多的仪态了，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翠儿。”乔姿蓉回到凌霄宫就找人，翠儿闻声出来。

只见乔姿蓉咳嗽不止，翠儿慌张起来：“小姐怎么了？”

乔姿蓉指了指自己的嘴：“吃鱼了。”

“呀！怎么吃鱼了，蜜桃！快拿工具来！”翠儿大喊一声。

两个丫鬟一通忙活，总算是把鱼刺给取出来了，乔姿蓉喝着茶漱口，足足两盏茶过去，才没了血丝。她有一种活过来的舒畅感。

她小时候吃鱼不会吐鱼刺，被卡着了，后来再也不敢吃鱼了，她十分讨厌吃鱼，只喜欢把它们养的白白胖胖的。但今天高言许让她吃，她不得不吃。

“今日见到皇上，如何？”翠儿关心道。

乔姿蓉有些挫败：“做了几道我喜欢的菜。”

翠儿不由自主抓紧了手帕：“然后呢？”

“一口没让我吃，给我吃的都是我不爱吃的菜。”乔姿蓉惋惜道。

蜜桃想了想说：“会不会是皇上不晓得小姐喜欢吃什么？”

乔姿蓉摇摇头：“他晓不晓得又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要知道，他能让我吃我不喜欢吃的，而我无法反抗，就足够了。”

“小姐为何如此悲观？”翠儿问。

“总是把结果想的太好，容易得意忘形。这个地方，由不得人得意忘形。”乔姿蓉说完，脸上涌现出疲惫来，“快帮我准备采耳，我今天是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