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自诩自己看人很准，知道女巫、修女、冒险者，甚至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求，我自认为我都看的清楚，进而能够掌控人心。……我或许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桑布察觉到昆恩眼中的惊讶，苦笑着摇摇头，为昆恩倒上一杯茶水，再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你知道‘繁星会’吧？我创立起来的新集会，它原本的目的应该是团结底层女巫，促成她们的意识觉醒，一点点动摇她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协定’的绝对权威。这一点，你知道吗？”

昆恩摇摇头：

“我只听说有这个集会，并且集会的组织者是你。至于创建集会的具体目的，我完全不知道。”

“反正就算我说了，你大概也不会信吧。你只会觉得我手底下的所有集会都只为了一件事——完成我的私心。不是吗？”

昆恩没有说话，这无疑是等于默认。

桑布笑了，眼角产生几道细纹：

“那你知道我的私心是什么吗？那件事之后，我跟你一样重返学院，建立工坊，又创办起‘星光家乡会’，培养门下的众多女巫……你知道我费心费力这么多年，是什么在一直支撑着我？”

“…………”

昆恩咬住了嘴唇，表情纠结。

对于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答案，但实在不愿意说出口。

看着这样的昆恩，桑布突然冷笑一声，笑声几近刻薄与恶毒，吓得昆恩身上一颤：

“……你不觉得，从天才堕落到凡人之后的世界，简直就是地狱？”

“你说什么……？”

昆恩猛地抬头，她没有想到桑布会这样说，也不清楚桑布的目的。

桑布放声大笑起来，笑中含泪，又突兀地停下来，冷冷地直视昆恩的双眼道：

“明明你都经历过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了，难道就不会不甘心？不会想要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昆恩迷茫了。

桑布站起身来，伸展双臂，仿佛在拥抱一个崭新的世界，她梦想中的理想世界：

“明明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肉体都是一样的，为什么灵魂和未来却注定要分成三六九等呢？”

不等昆恩回话，桑布放下手臂，情绪激动地抓住昆恩的双肩：

“你就不觉得不公平吗？你应该比我更痛恨这样无望的未来才对……因为你明明曾经拥有过，却被人硬生生给毁了。”

“桑布，你……”

被提到多年隐忍不发的痛处，昆恩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此时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应对。

桑布释然地笑了：

“果然，你也会这么想。”

昆恩深吸一口气，尝试以此平复自己有些上头的情绪，劝说自己要冷静思考。然而多年前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连带着那之前梦幻般的生活，昆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来过了，现在这些回忆却全都涌上心头，翻滚着、叫嚣着，让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昆恩挣扎着想要起身，和桑布平等对峙，然而桑布却先她一步坐回了椅子上：

“我啊，我的私心，就是改变这绝望的现实。”

“……怎么改变？”

“很简单。协定是怎么诞生的，就怎么摧毁它。一切都会在斗争中发生转折，历史会在这一刻立下丰碑，而那块碑上会刻有我的名字——‘桑布’。”

桑布凑近昆恩，轻声低语，如同来自恶魔的诱惑：

“就像你曾经拥有过的那样。‘昆恩第一定理’‘昆恩第二定理’，从今往后的每个女巫，都将把你的名字熟记于心——本该是那样的。”

“……这算什么？你感到不甘和绝望的就是这点事情——让后人记住你的名字？仅此而已？”

“至少，像我这样生来平凡的小人物，原本是绝对不会有名垂青史的可能的。”

桑布说着说着，突然又变得激动，但并非出于愤怒，而是出于内心的豪情壮志——

“所谓的高级理想又有什么呢？从古至今，人类追求魔法，希望生出有资格成为女巫或修女的后代；女巫和修女追求更强的魔力、更高的境界，终极目标就是飞升成神。那些已经成了半神的恶魔又在追求什么？……不过是吃掉一个又一个的祭品，填饱肚子，延续自我而已。”

“那只是半神……”

昆恩试图反驳，因为在伊里斯身上，她看到了真正闪着光的某种东西。充满生命力的，包含无限希冀和欲望的，触及灵魂深处的——希望。

桑布再次笑了，笑声却不再饱含阴阳怪气的嘲讽，而是发自内心的动容：

“我知道，女巫的目标是成为八位主神之一，看不上那些半神的位置。那你知道主神的真正职责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实现自我。以主神的神力，将世界改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桑布的目光不再紧盯着昆恩不放，而是一直延伸、延伸，仿佛看到了跨越时间的远方。

“这是所有女巫原本的追求，我也不例外。可是我能认清现实——我知道，以我天生的资质，过上千百年也不可能成神。”

“那你……”

昆恩好像有点理解桑布之前说的那些话了。所谓“无望的未来”“被后人铭记的名字”“历史的转折点”“名垂青史”……

“但我不想就这样对现实屈服。要我说，成神不过是一种手段，‘扭转现实’才是目的。”

桑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郑重地对昆恩说道：

“我就要以女巫之身，将这个世界改变成我所期望的模样。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可是，开头桑布不是说过，‘我后悔了’……那是什么意思？”

即便经过昆恩的复述，桑布的那些话语也足以激起伊里斯和卡尔胸中的一腔热血。然而伊里斯没有忘记昆恩最开始总结过的这次对话的性质——叙旧，然后告别。

——为什么是告别？

“桑布说繁星会的发展超出了她原本的计划。她原本想带领着集会里的女巫揭竿而起，向协定发起挑战的，结果现在这个集会里出现了一股反叛力量，正在宣扬‘集会的组织者才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的思想。”

据桑布这个集会组织者本人所说，集会内部针对她的反叛力量已经发展壮大，近乎完全吞噬了她一手创办起来的集会，蓄势待发。

“她说自己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自己人杀死，所以在那之前，她至少想见我一面。”

昆恩的话语如同叹息，将刚刚燃起来的气氛瞬间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