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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五十一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7591 更新时间:2024-11-25 22:22:14

老五起得早,他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看见垒得像小山一样的各式废品,他觉得好多东西还能用,都当成废品处理,实在太可惜了。隔着铁门,他看见冒着黑烟的公交车和行色匆匆的行人,马路的对面一家饭馆拉开了铁卷闸门,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就见案板上摆着一坨羊肉,一阵风吹来,飘着一股羊膻味。

老田端着杯子,拿着牙刷走出来,蹲在树根下面刷牙。等到他漱口的时候,老五说:“兄弟,我不能白住在你这暖烘烘的屋子,给哥一个面子,早上我请你到对面吃羊肉。”

老田吐掉沫沫,笑着说:“你就别客气了,家常便饭吃起来自在,就别排场了。咱还得省下钱,回家养老婆孩子哩!”

老五感到实在过意不去,任凭老田咋推辞,还是把他弄到对面的羊肉坊里。

老五去年跟着觉民他舅吃了回羊肉泡馍,学会了好多格道,他耐心地掰着锅盔。老田说:“你的生意主要在午后,不要急,慢慢来,你边吃边讲麻娃的事。”

鸡叫的时候,少爷还是没有找到,全家人都炸窝了。老爷再也没了遇事不乱的沉着,也没有了往日的架势,喘着气跺着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太太听见外面嚷嚷,问下人咋回事?下人说不知道。她迷糊了一阵,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下了炕,拄着拐棍走出来,看见人来人往,院子乱成了一锅粥,她以为是土匪来了。来到堂屋,看见老爷慌乱的神情,她擂着拐棍问管家:“出了啥事了?”

管家瞥了老爷一眼,不敢吱声。大太太又喊了一声,老爷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对管家摆了下手,管家俯在她耳边低声说:“少爷出去了,还没有回家,家里人正在找寻,可能是跌倒了,回不来。”

这时,老二牵着驴回来,老爷跑上前问:“人呢?”

老二擦着头上的汗,结巴着说:“就见到驴,没有看到人。”

老爷一下子蹲在地上,不断拍打着脑袋。大太太咕咚跌倒了,管家连忙跑过来,又不好意思伸手。老妈子过来,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她的人中掐着,让其他人同时掐她的虎口。大太太哼哧喘着气,老妈子赶紧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她恍惚着睁开眼,手颤抖着扬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我娃咋的啦?”

说着嘴里冒着沫沫,又昏了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管家带着老二又去寻少爷,大黄狗从后院的门缝蹿了出来,跟在管家后面。从壕岸到了北边,向北是一条可以走硬轱辘车子的大路,向东和西是两条杂草丛生的田间小径。大黄狗晃动着尾巴,来回跑着,不停地对着哗啦啦的青纱帐吠着,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到了岔路口,管家不知咋走,大黄狗从玉米地跑出来,看了主人一眼,拐入了朝东的小路。路愈来愈窄了,两边的玉米秆几乎要握手了,走的时候要不停地撩开玉米的叶子。晨风拂过,小路上的青草摆动着,恰似人的头发,摆动中偶尔可以看到头皮。又是一个丁字路口,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大黄狗后面,路边有了坎,越来越高,大黄狗跑进玉米地,疯狂地叫着。管家撩着袍子,跑了过去,就见少爷趴在玉米地里,脸上和脖子上糊满了血土和成的泥。管家扑通跪下了,扳着少爷的身子,禁不住失声痛哭,木讷的老二也抽泣着抹着眼泪。

管家收住了声,对老二说:“你快回家,先不要告诉老爷。让老妈子给少爷拿上一身衣服,端上一盆水,带上一段白布过来。其他的人抬着门板跟在后面,先不要过来。”

老二撒开腿,小跑着回去了,大黄狗跟在后面。管家看着地上的血泥和倒陷的草丛,突然感到发冷,冷森森的湿气让他瘆得慌。大黄狗回来了,耳朵来回转动着,惊慌地前后张望着,不停地叫着,他感到像马骡子这样的高觉牲口和狗,在阴森森的原野上,都有一种超凡的感知能力,它们的异动显示着那个地方的凶吉。管家一把抓住黄狗的脖子,揽着它毛茸茸的头,不停地朝路口张望着,他忘记了地上的血腥味。

管家和老妈子给少爷擦干净脸,将手脚上的泥去掉,换掉沾满血泥的衣服。管家抬着广仁的头,让老妈子用白布包住了他的脖子和面颊。他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找少爷的耳朵,又招呼老二一起找,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少爷上了门板,几个长工抬着,管家跟在边上,他交代老二赶快回去,找两个长板凳放在院子。

少爷抬回来了,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他还没有弄清是咋回事,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老爷颠着跑过来,揭开了少爷脸上的白布,老泪纵横,拍着门板,对着阴沉沉的天大喊道:“老天爷呀!我到底啥地方得罪你了?!咋这样待我!我有啥罪,你就劈了我吧!你咋能拿娃下手呢!”

说着一口痰噎住,闭过气了。管家赶紧将东家扶起来,捶着后背,老妈子掰开他的嘴巴,捏住他的鼻子。老爷打了个喷嚏,眼睛眯着缝,游移不定,他拉着管家的手,满眼泪水地摇着头说:“我不想活了,娃的事就指望你了,快去报官。”

管家让人将老爷搀扶回屋。

老妈子搀扶着大太太出来了,她跪在门板前,手抚摸着儿子的脸,扯着大声,手拍着地,呼天抢地地哭号着,边上的人跟着抹眼泪。广仁的两个姐姐来了,扑通一下一左一右跪在地上,娘仨拉着广仁的手,摇动着他的身子,好像要将他唤回人间。大太太晕过去了,姐俩一边哭,一边给老娘捶背。过了好长时间,大太太醒来了,她拉着儿子冰冷的手,摸来摸去,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她对周围的人说:“你看我广仁的手,长得多细气,一看就是拿笔杆子的。”

二太太知道广仁出事了,她心里一惊,看到英气俊朗的少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她侍奉在老爷身边,不住地跟着抹泪。看到老爷伤神的样子,她从屋子出来,跟着大太太痛哭了一场,她对管家说:“太太伤心过度了,还是扶她回屋,等下官府的人来了,看见不雅。”

两个女儿劝母亲回屋,大太太拉着儿子的手,就是不松开。管家没有办法,要老妈子拿来蒲墩,让大太太坐在上面。

秀英就和广仁打了几个照面,留下了他谦和害羞的印象。少爷突遭不测,秀英一下子从自己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她想到昨天还是欢庆的场面,现在却是阴阳两界,她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飘浮不定。当别人欢喜的时候,自己蜷缩在没有灯笼的屋子里,喜庆似乎与她无关,她成为可有可无的物件。当不测的变故将身边与自己关联的人的情感瞬间溃灭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没有昨日的喜,也就没有感同身受的悲。秀英没有闪在人前面,她走出自己的屋子,躲在人群的后面,看到大太太恍惚的神情,她放下了心里的包袱,走了过去,拉着大太太的手安慰了几句。大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光,随即好像不曾相识一样,拉着少爷的手,让秀英看。

老爷躺在二太太的炕上。秀英过门后,二太太每一次见到她,总是怪怪的,她的屋子,秀英没有去过。想到老爷如此境况,秀英在二太太屋外来回走着,她犹豫要不要看一下老爷。管家走过来,看见秀英,招呼她进去。老爷靠在炕上,闭着眼睛,面颊上挂满了泪珠,他嘴唇不断地哆嗦着。秀英走过去,坐在炕边上,二太太瞥了她一眼,走到门口。秀英抓住老爷的手,感到冰凉冰凉的,管家低下头,在老爷耳边说:“老爷,秀英看你来了。”

二太太听见了,手里的帕帕在衣摆前挥了一下,走到院子里。老爷手紧了一下,又松开了,眼睛扑朔着闪出一道缝,恍惚地打量着秀英,苦笑着说:“咱们都是苦命人。”

说着东家歪过头,又闭上了眼睛。

秀英跟着管家走出来,二太太站在身后说:“老爷伤心过度,身体虚弱,需要精心调理,你们没有事就不要过来打扰老爷了!”

管家知道她话的分量,回头点着头应着。过了一会儿,二太太走到堂屋,当着下人的面对管家吩咐道:“现在家里是多事之秋,咱们得齐心协力帮助老爷渡过难关。”

管家弯腰点头,二太太盯着管家,威严地说:“这么一大家子人,总得有个管事的。老爷和大太太都是这个境况,以后家里有啥事,你得跟我知会一声。”

县保安团来了几个人,管家将情况说了一遍,又带他们到现场看了一遍。回来后,他们要看伤口。管家和广仁的姐姐嘀咕了几下,硬是将大太太搀扶回屋,管家让闲人走开,看着保安团验尸。他们洗完手,管家招呼泡了几杯茶,保安团的头头说:“老爷是塬上有名的大户,这个案子影响很大,县长十分重视,要求我们务必尽早破案,兄弟们压力很大。”

管家叹了口气,摇着头,抱拳应道:“我们家老爷病倒了,见不了大家,他让我代他向弟兄们问好。他说儿子之仇,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有个说法,破案以后,他一定挂红送匾,重金犒赏。”

说着管家掏出一摞银圆,放在桌子上,推给保安团的头头。

秀英的叔叔接到报丧,掂着烟锅,在院子走了几个来回,嘴里嘟囔着:“咋出了这么大的事,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咋说没就没了。”

婶婶擦着青萝卜,摇着头叹息着,麻娃刚睡起来,蹲在墙角,用铲子在地上插着湿土。秀英叔叔蹲在枣树下,吧嗒着旱烟,说:“秀英的事,大太太过分了。现在他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咱得敞亮点,得按照礼数来,不能让人小看咱。”

看着麻娃心不在焉的样子,叔叔来气了,斥责道:“这娃心咋这么硬,姐姐家出了事,他好像没有事一样。”

看着麻娃低着头,叔叔更加来气了,大声说:“到时跟着你婶子一起去,给人家帮帮忙。”

麻娃停下挥动的铲子,摸着脸上的污垢,扑哧笑了。

秋季,塬上好多人家,都会在玉米地里找寻早熟的玉米棒子,晚上在油灯下将充盈着面液的玉米粒剥下来,放在簸箕里。天麻麻亮的时候,他们会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睡意蒙眬地端着簸箕,来到村头的碾子前。讲究的人家,会用扫把简单撩一下石面;不讲究的人家,顺着自己的习惯,将簸箕里半熟的玉米粒倒在碾盘上,好像梦游一样,推着碾子转上几圈,将压碎的湿淋淋的玉米扫在簸箕里,晃着回家。看见天还没有亮,他们会扑到炕上,继续睡觉。

东家北边的村子刚好有一稀里马虎的人家,鸡叫三遍的时候,女的将男的踹醒。男的到村口碾子上碾好玉米,放在厨房的水缸上。他倒头睡下,踹了老婆两脚,老婆稀里糊涂起来,为了省油,没有点灯。锅里水烧开了,她顺手将簸箕里的玉米倒进锅里,继续坐在炉膛前烧锅。锅里的粥沸腾的时候,她揭开锅盖,感到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她也没有在意,撩了一点碱面下锅,盖上锅继续烧。

天刚麻麻亮,家里的鸡群咕咕着站在墙头,抖动着翅膀,好像在做早操。男的揉着眼睛走出屋子,和老婆儿女蹲在屋檐下,把冷馍泡在热饭里,夹着腌萝卜,嘎嘣嘎嘣嚼着,呼啦呼啦喝着,男的撂下碗,蹲在门前准备农具。宝贝儿子起来后,老婆赶紧端来凉在案板上的粥,催促他赶紧吃饭。天大亮了,儿子掰碎蒸馍,泡在碗里,端起来搅拌着,看见碗里红呼呼,他喊了声妈。女的提着扫把走过来,接过筷子撩了几下,一声高过一声地将男人喊过来。男的挑起筷子看了看,疑惑地说:“咱那玉米棒子是黄色的,咋的粥是红色的,是不是放了一个晚上颜色变了?”他又对儿子说,“没事,爸都吃了,舒坦着哩!”

儿子吃几口,脸皱在一起,赶紧夹起腌萝卜,放在嘴里,冲消怪异的味道。男的在老婆耳边说:“会不会是碾盘子上有死老鼠。”

老婆快步走过来,抢过儿子的碗。儿子嘴巴里嚼着,手拿着筷子,不解地看着父母。

那家男人抽着旱烟,来到村口,在碾子四周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他跳上碾盘,看见中间的柱子靠近碾石的下面有两粒淡淡的红点。往回走的时候,他见到自己后面那家碾玉米的人,他走过去问:“今年玉米很怪,下在锅里煮熟后,咋变成红色的了?”

另一家的男人说:“我把老婆骂了一顿,生铁锅里面有水,煮稀饭的时候,也不好好洗洗,把一个晚上红红的铁锈弄进去了。”

回到家里,那家男人回去对老婆说:“没事,人家说锅没洗干净,里面有铁锈形成的红水水。”

管家叫来了阴阳先生,画定了墓地的位置和停丧的时间。送走先生,二太太说:“少爷年轻轻地走了,大家都很伤心。这不是老丧,咱也不用那么讲究,就停三天吧!给打墓的加点工钱,快点打!我和老爷商量了,少爷就用老爷那副柏木棺材。”

管家听着应着,快走出门的时候,二太太又对管家吩咐道:“到时家里客人多,大太太又是那个样子,最好让大女儿把她妈接过去住几天!你就说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广仁葬埋的前一天下午,秀英的叔婶和麻娃过来了。管家看到了,让人给了孝帽,婶子抖开孝帽,给麻娃戴上。叔叔说:“老爷家遇上这么大的事,我们都很难过,过来帮帮忙!”

叔叔将麻娃叫到跟前,对管家说:“这娃个子不高,长得壮实,有啥活尽管让他干!”

一家人来到秀英的院子,秀英坐在台阶上的板凳上,看着他们过来,赶紧站起来。麻娃看见姐姐虽然忧郁,眼睛里有了神。

日落时分,在阴阳先生的指点下,二太太和老妈子及广仁的姐姐给广仁穿上了寿衣,管家叫来几个人,把他抬起来放进棺木里。棺木落盖的时候,平辈和晚辈跪在棺木前,烧着纸哭成一片。秀英带着叔婶和麻娃来到灵堂前,上香烧纸,麻娃跪在棺木前,磕了三个头。

掌灯时分,门前来了一辆马车,广仁定亲的人家带着女子来了,女子捶打着棺木,烧着纸哭成了泪人。他们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老爷住的屋子。老爷看见亲家和未过门的媳妇过来了,身子挺着要下炕,被亲家拦住了。他抹着泪,不断地摇着头说:“咱这一辈子没有亏过人,咋遭了这么大的报应!”

看着没有过门的媳妇抽泣着,东家脸上挂满了一串串泪珠,他挥了挥手说:“多好的娃,只恨老天凶狠,让你与广仁有缘无分。”

那女子也是洋学堂的娃娃,她扑通跪在炕前,拉着东家冰冷的手,喊了声:“爸,在我心里,我就是您的媳妇。”

老爷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他捶打着炕边,失声痛哭了起来。

塬上老人仙逝,就当成喜事来办,要停几天丧,唢呐花灯和戏班子都要全。广仁英年离去,不能有大的响动。管家和广仁的舅舅及二太太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几个乐人和一个戏班子,在葬埋前一个晚上响动一下。凄厉的唢呐在空旷的塬上飘荡,附近的人知道了东家的事,围在村子议论着,都在感叹人生的变幻无常。没有过门的媳妇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看着蜡烛辉映下广仁的学生照,她眼光恍如隔世,沉浸在遐想之中,脸上堆满了凄苦。

麻娃好像没事人一样,给打墓的人送完饭,又去挑水,后来又跟着管家去北边村子拉棺罩回来。路过碾子的时候,他驻足愣愣地看了几眼。唱戏的家伙响起的时候,麻娃闲了下来,他站在人群中,听着悲凉的唱腔,瞧见跪在灵堂前的女子,看着她满脸悲伤,不时抹泪,他的心里一阵战栗。来的路上,他心里一直在想象着大太太的悲伤,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有愉悦的快感。现在看不到大太太,却祸害了一个文弱的姐姐,他心里则是五味俱全。

早上起丧,秀英叔叔和大家一起,将棺木放在棺罩里。唢呐声声,送葬的人群呼天抢地,蠕动在青纱遮蔽的原野上。到了墓地,人们将棺木抬下,按照塬上的规矩,先要放一个人下去清扫墓穴,老年人一般是大儿媳。广仁的未婚妻撩起白色的孝服,拿着扫把,在边上人的牵引下,下到了墓室,跪在地上,将墓室细致地扫了一遍。大家在棺木上搭上几条绳索,站在墓穴上面,喊着号子,一起将棺木缓缓放下。墓道放了两根竹子扁担,管家指挥着,挑选了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下去,他们从缝隙中将棺木推了几下,空间大的时候,一个人就会用背顶着棺木,脚蹬在墓道上,将棺木顶进去,最后与另一个人一起,背对背一齐用力,棺木顺着扁担,徐徐滑进墓室。黑堂(墓室)封起后,边上的人开始填土,老爷一直坐在凳子上,当村里人铲着土扬起的时候,他呼地站起来,发疯一样扑向墓道,不停地挥着手喊着:“我不活了,我要跟广仁一起走!娃都没了,我扎在人世上有啥意思?!”

扬起的土落了老爷一身,管家赶紧将他拦腰抱住,哭着说:“人死不能复生,您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人可咋办啦。”

老爷疯狂挣扎了一阵,一下子晕了过去。管家连忙叫老二将他背了回去,二太太跟在后面。

麻娃回家后,好像丢了魂一样,做什么事都是丢三落四的。冬季,村子来了一帮河南耍武术的艺人,他从小喜欢舞枪弄棒,一下子来了兴趣,跟着他们在塬上转了几天。他到秀英家,和姐姐见了个面,给叔叔家挑满水,就从塬上消失了。

广仁的未婚妻回到西安后,在报纸上登了广仁遇害的事,广仁学校的师生联名上书,要求尽快破案,严惩凶手。县保安团又到东家的村子来了几次,以后就没有了声息。那年冬季,县上在北面的山沟里剿灭了一股土匪,抓住了几个头目。过年前几天,保安团的人骑着马来到老爷家,告诉说凶手抓到了,年二十八在县上处决。老爷呆呆地笑着,好像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管家在他耳边嘀咕了几下,他笑着摆了摆手。管家拿出了三块银圆,交给保安团的人,他想问问具体的情况,保安团的人笑着喝了口茶,抹着嘴上的茶水,捡起桌子上的马鞭,笑着说:“详细情况得到保安团面谈。时间不早了,兄弟公务繁忙,告辞了!”

说着走出门,跨上马,挥着鞭子扬长而去。

管家将年二十八枪毙杀害广仁凶手的事,给二太太说了,她说:“老爷刚刚有点起色,就不要再刺激他了。大太太一直在她女儿家,也是大半个疯子,也不要告诉她了。你抽时间去看看,将情况告诉我一声。”

年二十八早上,管家骑着驴,去往县城。到了南门,他看见到处都是人,人群都在谈论着将要处决的人。管家要了一碗油茶,舀起一勺吹着热气,边上一位戴着石头镜的老汉,对另一个人说:“咱们就知道五旺在北山一带祸害人,没想到那还跑到南边的塬上,把一个大财东的少爷给弄了。”

另一个人摇着头应道:“五旺是个闷怂,就是带着几个喽啰打家劫舍,连个马匹都没有,他能跑到南边去?”

正午时分,城南戏台子下面挤满了人,保安团捆绑着三个人,押上台子。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用西安话讲着,管家听不见,他顺着人群的缝隙慢慢向前挤,听见了但是听得不太懂。那个脖子上插着五旺牌子的人,使劲蹦跳着,好像不服气,嘴巴叫喊了两声,边上一个团丁走过来,用手里的竹棒子,对着他的嘴巴戳了几下。五旺满嘴是血,捣烂的舌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宣判以后,团丁押着犯人,走向刑场,管家看着涌过去的人流,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南边的壕里传来了几声枪响。

管家心里犯着嘀咕,他来到了城北的保安团。一个挎着短枪的人问他干啥,他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说了一遍,那个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疑惑说:“看卷宗,只能是受害者的亲属,你不能看!”

正在僵持的时候,报信的那个人走了进来,看见管家,他热情地招呼着,听说要看卷宗,他顿时犯难了。他对着挎短枪的人嘀咕了几句,对边上的人说:“看到是熟人,我就破个例。不过你得快一点,让当官的看到了,我们就丢了饭碗。”

管家等了好长时间,从一个团丁手里接过厚厚的卷宗,前面都是一大堆鸡毛蒜皮的事,翻倒广仁遇害的口供那里,就是几句话。五旺说自己想抢驴,无奈骑驴的人反抗,他一时性起,就把那人给毙了,回过头来,驴跑了,没有抢到。管家正要提问,门外喊了声立正,那个人赶紧夺过卷宗,放在身后,将管家推了出来,指着院子的青天白日旗说:“我们这是国民**,不是北洋军阀,你就放心吧!”

老五结完账,看着外面的日头,捡起桌子上最后一块糖蒜,放在嘴里嚼着。他对老田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过去看看。”

老田还想着麻娃的事,愣愣地跟着老五走出饭馆。天空清朗朗的,正午的阳光照着暖暖的,老五伸长脖子,寒风从衣领吹了进来,他觉得肚子沉沉,压得他气短。他不想打喷嚏,为了让肚子的泡馍翻腾一下,他张开嘴巴,对着太阳哈哧着,慢慢地喉咙有了感觉。一个剧烈的喷嚏,他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就是一串饱嗝,呼出了胀气,他感到舒坦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