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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五十六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5093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转眼到了八三年的冬季。星期六下午,醒民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他走进新宅子的后院,老五正带着两个孙子拔瓜秧。他将拔下来的干枯的瓜秧抱在墙角,转过头说:“大,学校买了一台新电视,原来的电视退下来了,我用五十元买下了,下午得用架子车拉回来。”

老五直起腰,擦了下额头的汗,嗯地应了一声。孙蛋和毛蛋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跑回家准备架子车。醒民让桂琴拿来一条旧棉被放在架子车上,两个儿子拉着车子,他抽烟跟在后面,去学校拉电视机回来。

醒民打开学校的门,来到自己的房子,开了锁,孙蛋和毛蛋跑进去,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盖着灰布的盒子。他们揭开布,孙蛋摁开电源,一会儿黑色的平面变成了白色,随着有了吱啦吱啦的声音,满是蠕动着的青灰色的豆子。醒民走进来,看见儿子撅着屁股,趴在桌子前面,说:“天线没有装,甭弄了,回去再说!”

父子三个小心翼翼地将电视搬上架子车,放在软乎乎的棉被上,又将墙角的电视天线放在架子车后面。土路凹凸不平,看到深深的车辙,他们就会停下来,琢磨怎样过才会平顺一些。孙蛋架着车辕,醒民扶着电视机,毛蛋在后面推着。孙蛋感到平时拉着奶奶回娘家,奶奶坐在架子车上,总是喊着让他慢一点,他也是大约看一下路况,就匆匆地过去了,难道电视机比奶奶还重要。

村子人知道老五家买了台电视机,年轻人过来,看要不要帮忙,孩子们成群结伙跟在后面。栓和和根和过来,一起将电视机抬着放在老五新宅子炕头前的柜子上。醒民端来梯子,靠在洋槐树上。栓和将天线修整好,绑在一根竹竿上,靠在屋檐下。孙蛋刚爬了三级梯子,被父亲喊了下来。栓和皮带上拴好扁平的皮天线,将黑色的胶布揣在口袋里,拿着铁丝和钳子上了梯子,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孙蛋爬到梯子中间,接过毛蛋递过来的竹竿天线,拖上来举着递给了栓和。栓和将鱼骨天线贴在一个最直的树枝上,用大腿夹住,拿起铁丝缠了几圈,用钳子固定好,然后接上引线。醒民打开电源,转动着摁钮,随着嗒嗒声,屏幕上出现了塑料带子。他调着电视的微调,对着窗外喊着转动的方向,毛蛋听到伯的喊话,传递给梯子上的孙蛋,孙蛋仰着头,喊给栓和听。

老五蹲在后院,在木墩上剁瓜秧,他用簸箕将瓜秧碎秸倒在槽头,撒上玉米淋上水,用料叉唰唰地搅拌着。身后的吱吱声停了,传来了咚咚的击打声,屋子里的孩子喊道:“陈真!是陈真!”

老五放下料叉,看见屏幕上两个人正在打架,孩子们黑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不时咯咯地笑着。栓和从梯子下来,拍着身上的土,看见电视屏幕说:“冬季大冷天,想看电视再也不用到抽水站去了。装天线我还是出了力的,到时我来看电视得有一个好位置。”

醒民笑着,把茶缸递给了他。

天快黑的时候,村子的人吃完晚饭,提着板凳到老五家看电视。马九端着老碗,蹲在门前的土堆上,正在和边上蹲在自家粪堆上的二省聊天,看见志发朝西边走,他瓮声瓮气地问:“干啥去?”

志发应道:“到老五家看电视!”

看着志发的背影,马九喀喀了几下说:“我家德孝回来说,镇上的人现在都在看彩色电视,黑白的都没有人看了!”

二省晃着脑袋,瞥了西头一眼,不屑地说:“我要是买电视,就买一个彩色的,这叫赶着潮流,一步到位。”

老五将炕烧热,老人来了,他都让着坐在炕上,中年人坐在炕边上,妇女和孩子坐在地上的凳子上。老五看着银屏上打来打去,揉着眼睛问:“都说北方人能打,你看人家南方人,又矮又瘦,既会打人,还那么禁打,打来打去就像没事一样。”

智亮坐在边上,笑着说:“那都是假的,人要是那么被打,早就没气了!”

栓和呼地从炕边上起来,揭开炕门,拿着回拨拨来拨去,从炕灰里拿出一个蒸馍。他拍掉炕灰,蒸馍焦黄的皮开裂了,翘了起来,他掐了一块馒头,津津有味地吃着。

进入腊月,下了一场雪,天气出奇地冷。槐树寨的人抄抄着手,蜷缩在家里,到老五家看电视成了大家钟爱的消遣方式。电视台好像知道下雪了,大家待在家里没事,上午是《霍元甲》,下午是《上海滩》。看完电视的人,坐在炕上,围在厨房吃饭,都在谈论电视里的人物和情节。村里的孩子们,踩着雪疯跑,成群结伙仿照着霍元甲和陈真的招式,一边摆弄拳脚,一边喊着自己给自己配音。小一点的孩子,吃完饭,看见爸爸蹲在炉膛前抽烟,跑过来,抡起小手在爸爸的背上一阵狂捶,爸爸笑着抽着烟,莫名其妙地看着。孩子喊着配上音,又是一阵捶击。爸爸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尽管他小腿乱蹬,小手狂抡,他沾着饭渣的好像铁刷子一样的胡须贴在孩子细嫩的脸上,孩子不再进攻,一个劲喘着气,推着爸爸的下巴。

吃完午饭,老五回到新屋里。他给牲口拌上草料,躺在炕上,眯着眼睛听着收音机播放的《隋唐演义》。他最感兴趣的是隋唐故事和人物,他最敬佩的历史人物是秦叔宝,他在细细的品味和无际的遐想中,好像看到祖先们策马驰骋,挥戈劈剑的场景。

门咯吱响了一声,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老五以为智亮吃完饭过来了。觉民背着背包,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衣,戴着褐色的翻毛军帽站在炕前,叫了一声大。老五闪开眼,看见一个好似雷锋一样的军人,定眼一瞧,看见是觉民,问:“你咋回来了?”

觉民放下行李,摘下帽子,走过来坐在炕边上,捋着刘海儿说:“新疆比咱们这儿还冷,工作停下来,干事的人都回内地了。”

老五坐起来,噢了一声,跟在觉民后面,回到老宅子。

孙蛋坐在屋檐下的井边,在竖起来的水泥板上写英语单词,边写边读。看到叔叔回来,他放下书和粉笔,跑过来帮着拿起背包,朝院子里喊了几声。醒民妈从厨房走出来,她正在发面,她搓着手上的面疙瘩,攥在手里,笑着迎了上去。吃了一碗酸汤面,觉民鼻头冒着汗放下碗,他打开背包和手提袋,将一年来的工钱交给了老五,将带回来的葡萄干给了妈妈。妈妈说:“等一下,我跟你嫂子给你把炕收拾一下。你带上葡萄干,到小芸家,把她接回家,她也快生了!”

觉民骑着车子,怀着激动的心情,拼命地踩着踏板,迎着呼呼作响的北风,来到了小芸家。老十蹲在门前,嘴巴叼着烟锅,手里在整理盘成一堆缩成一团的筋绳。对面门前的邻家看见觉民进村,对他说女婿来了。老十歪过头看了一眼,继续抽解筋绳。觉民下了车,看见丈人老汉,笑着叫了声叔,老十抬起头瞥了一眼。他还想说几句话,或等丈人问,老十低着头,一团团呛人的旱烟飘了起来。他赶紧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说:“叔,这是新疆的雪莲烟,你尝尝!”

老十攥着烟锅,抬起头看见了他一眼,接过烟,夹在耳朵背后。

觉民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小芸妈从厨房的窗户看到了女婿,走出来笑着问啥时回来的,又对着厢房唤着女儿。小芸挺着大肚子,靸着窝窝,头上裹着红毛巾,揭开门帘走了出来,靠在门框上。他上下盯着媳妇的腰身,既惊奇,又激动,眼里闪着温情关爱和少许的陌生。小芸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男人,眼神中有埋怨,也有激动,更混杂着一丝生疏。觉民赶紧走过来,将小芸扶回屋里,对丈母娘说:“姨,这是我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我妈让我带给你尝尝!”

小芸阴着脸,埋怨着说:“我都这样了,我妈忙前忙后的伺候着,还不是为了你们家。你回来就不能单独给我妈带点东西,还要经过你妈同意,才能带点东西过来,真是没有良心。”

觉民就知道按着习惯和父母的交代做事,从来没有将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听到媳妇当着岳母的面,埋怨妈妈,心里不高兴。

觉民走出厢房,看见丈人走进院子,将整好的筋绳扎紧挂在墙上。丈人硬硬的耳轮贴在面颊上,雪莲烟夹在那里,任凭身子怎么晃动,烟都岿然不动。他想起智亮说的,耳朵硬的人倔强,认死理,心肠也硬,得罪了不得了。他走上前去,跟在丈人后面,想帮忙就是插不上手。忙活完了,老十蹲在院子,靠在椿树上,他瞥了觉民一眼,在树根上磕着烟灰说:“你到新疆挣钱去了,小芸主要在我们家待着。现在你回来了,小芸也该回去了。我们作为父母也算尽力了,你们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觉民点着头,嘿嘿笑着。

觉民带着小芸走了。老十蹲在院子,看着老婆回来,他喀喀着吐了一口痰,对老婆说:“小芸待了大半年,现在人家接走了,好像这都是咱应该做的。觉民去新疆,来了就是一根纸烟,两包葡萄干,我真想把他轰出去,他以为咱是叫花子,不懂一点人情世故。”

老婆用油裙擦着手应道:“我心里也不舒服,他们是大家子,父母当家,觉民也没有办法。你就别较真了,只要两个娃好,咱就忍着点。”

老十呼地站起来,挥着手说:“咱也不看人家的礼品,主要是人家没有把咱当一回事!以后咱就悠着点,别那么心实了!”

小芸坐在自行车后面,心里不畅快,她一只手抱着包袱,一只手抓着后座的铁架子。觉民转动着车头,按着以往,小芸就会伸出手,揽着他的腰,这次任凭他怎么摆头,她就是不伸出手。觉民朝思暮想着见到媳妇,没有想到却是这般情形,他寻着开心的话题,小芸噘着嘴就是不作声。

觉民妈看到二媳妇挺着大肚子回来了,笑着迎了出来。觉民拿着包袱,看见媳妇还是阴着脸,他心里的气咯噔就上来了。婆婆看到媳妇难受的脸,以为坐车不舒服,她没有计较,将小芸让进了屋子。婆婆出去后,觉民带上门,坐在炕边,拉着小芸的手说:“你对我有气,咋样都行!家里的老人要尊重,不能使性子。”

小芸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就是不作声。

久别的激情和喜悦在热炕上交融在一起,心里的疙瘩沉了下去。觉民在新疆时看到在屋内砌火墙,为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他找来胡基,在靠窗的沿墙上砌了一块墙,在屋檐下开了个烟囱,下面烧着柴草,可以烧水熬稀饭,顺便可以取暖。小芸看见他如此能干,在暖烘烘的屋里,她坐在炕上,打开包袱,将妈妈准备的小孩的尿布和婆婆准备的放在一起,搓弄平整,放在炕头。觉民常常躲在屋子里,给媳妇开小灶,厢房冒出的味道明显和厨房冒出来的味道不一样。醒民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两口在暖暖屋子享受着甜蜜。毛蛋拿着冰冷的蒸馍,走进叔叔的屋子,在火墙下的炉子上烤蒸馍,默默看着桌子上的锅碗瓢盆,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鸡叫二遍的时候,小芸开始肚子疼。醒民妈和桂琴赶紧起来,来到觉民房里,催促着他赶紧去请接生婆。桂琴扶着小芸,婆婆在边上给她宽心,用手捋揉她的肚子。接生婆到了,桂琴烧了一锅开水,将接生婆药箱的东西煮了一遍。天快亮的时候,随着婴孩的一声哭泣,老五有了一个孙子。婆婆和接生婆给婴孩洗擦着,桂琴走进厨房,做了一顿酸汤面。酸汤和臊子端到觉民的屋子,放在火炉上热着,面挑在碗里,浇上酸汤和臊子,大家吃着面,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享受着生命诞生后的宁静和温馨。

天刚亮,觉民在妈妈的催促下,骑着自行车到岳父家报喜。走到新宅子门前,他跑进去,看见父亲正在垫圈,高兴地说媳妇生了个男娃。老五直起腰,嘿嘿地笑着,看着儿子离去,他蹲在槽头,望着窗户外渐白的天色,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股暖流顺着脊梁升起,他顿时感到自己生命的价值沉甸甸的。他站起来,解开精饲料的口袋,舀了几碗豌豆瓣,一边向槽里撒,一边用料叉搅拌着。他要给牲口一个美味丰盛的早餐,让牲口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

老十正站在门前的猪圈里撒尿,从圈墙上看着觉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他约莫到可能是女儿生了。觉民来了个急刹车,对着他喊道:“叔,小芸生了,是个男娃!”

老十颤抖了几下,一股愉悦的快感从脊梁腾起,他不知是尿完后的习惯,还是听到喜讯后,由于是血亲关系,老天的提点。他嗯了一声,提着宽大的棉裤腰,勒着走出猪圈。觉民推着自行车,嗒嗒着走进院子,小芸妈提着扫帚直起腰,他赶紧将消息告诉了岳母。她摘下头上的手绢,露出了舒心的笑。按照塬上的讲究,媳妇要生的前几天,要将丈母娘接过来,有母亲在身边,女儿的心就安了,万一生产的过程中,碰到了紧急的情况,两家人可以集体决策,即便是有个不测,也有个见证。碰到早产和没有丈母娘在场的情况,女婿更要尽快告诉丈人家。老十蹲在院子里,瞥了眼觉民说:“母子平安就好,你先回去,全家人还等着你姨做饭哩!她做完饭就过去。”

觉民蹲在院子了,看了一眼丈母娘,意思是自己有自行车,可以等一会儿。小芸妈说:“你先回去吧!小芸几个弟弟妹妹就要放学了,我得蒸上一锅子馍,没有那么快。”

经过镇子的时候,觉民按照妈妈的吩咐,割了两斤肉。走进屋,小芸看着他的身后问:“我妈呢?”

觉民把情况说了一遍,小芸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觉民妈炒好肉,将热锅盔从中间切开,做了几个肉夹馍,将剩下的盛在碗里,拿到觉民屋子,放在桌子上。太阳快落山了,小芸妈夹着包袱来了,桂琴笑着将她迎进来。觉民妈从厨房走出来,走上前拉着亲家母的手,撩开门帘,一起走进屋。觉民妈抱起裹在襁褓中的孙子,挤眉弄眼地逗着,将襁褓递给亲家母,笑着说:“六斤六!大胖小子!”

说着觉民妈拉开了婴孩的尿布,让亲家母看婴孩的小鸡鸡。亲家母抱着外孙,嘴巴贴上去,在孩子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下,笑着逗弄着,孩子突然哇哇地哭了。醒民妈说:“这个白眼狼,在肚子里外婆照顾了那么长时间,一出来就不认了!”

小芸接过孩子,撩起衣服,将奶头塞在孩子嘴里,对她妈说:“太能吃了,把我咂得抽痛抽痛的。”

老五在新宅子,早上听说觉民去接丈母娘,小芸妈没有随同过来,他知道小芸是老十的头生女,现在做了外公外婆,他们理应高兴,他约莫感到老十是不是有意见。听说亲家母来了,他回到了老院子。小芸妈听见了老五的声音,走出来和老五招呼着,老五问:“老十兄弟好吗?”

小芸妈点着头,老五接着说:“觉民去年到新疆干活,小芸主要在你们家,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家里的事都是我在前面,觉民从小就不理事,四时八节有失礼的地方,你们不要跟他计较。”

小芸妈笑着说:“五哥,没事!我给小芸说,咱塬上冬季生娃的,哪个有这暖烘烘的火墙,还是觉民手能。”

过了两天,小芸的弟弟骑着自行车来了,见到觉民嘿嘿笑了一下,没有问候。觉民把他让进屋,小芸将他唤到炕前,让他看小外甥。他扑哧笑了几下,拿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爸让你回家,家里没有人做饭,我们都快饿死了。”

小芸妈看着女儿,小芸笑着摸着弟弟的手,让妈妈回家。小芸妈把房子收拾了一下,解开油裙说:“你爸在家实在不行,我先回去几天,有时间再过来。”

吃完晚饭,醒民妈说:“我咋感觉觉民丈人家怪怪的,是不是哪里没有注意,老十犯病了。”

老五摸着下巴,苦笑着说:“可能是觉民在新疆时,咱把小芸冷落了。”

老五走出屋子,将觉民叫出来,站在窗户下,交代道:“厨房后面屋檐下的柿子软了,明天装上一担笼,给你叔送过去。”

孩子快满月了,计划生育很紧,老五估计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开生了,他很重视满月待客,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给孙子满月待客了。他让觉民和小芸商量一下,再去问一下丈人家,都要请哪些亲戚。小芸说了一大串亲戚,觉民来到丈人家,老十正在劈柴,听了他的说道,他撂下斧头,蹲着抽着旱烟,思谋了半晌说:“年头岁尾的,亲戚都忙着准备过年,我的意思是尽量少打搅人家,除了小芸几个姨和姑以外,其他的亲戚就算了。反正快过年了,大家过年都会见面。”

满月待客的那天,小芸抱着孩子,客人们来了都要戏逗孩子一番,然后向老五道喜。老五自己的客很多,小芸家就来了小芸妈和两个姨。第二天,小芸被弟弟妹妹接回了娘家,老五家又恢复以前的状况。除夕下午,按照塬上的习俗,女子不能在娘家过年,觉民将小芸接回了家。小芸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媳妇出月了,按理应该尽媳妇的本分,不可能再让家人再给她端饭。全家吃饭的时候,觉民叫了几次,她就是不出来,看着妈妈的脸色和父亲的叹息声,他心里很乱。正月初二,是塬上有白事的人家待客,一般不串亲戚。到了初三,小芸起来,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娘家。觉民妈赶紧给儿子带上礼品,陪着媳妇一起走亲戚。

到了小芸家,只有小芸妈还算顾得住场面,老十和他们家里的亲戚对待觉民不冷不热的,好像他是一个局外人。觉民感到伤心是小芸回到他们家,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和他形同陌路。他入不了人家的圈子,就独自一个人走到村外,在壕里转悠,看着路上三三两两走亲戚的人,有说有笑,他心里十分羡慕。他不明白自己到新疆一年,丈人家咋就变成了这般状况,想到去年结婚,新女婿回门,丈人家亲戚围着自己嬉闹,他不禁感慨万千。他靠在向阳的麦草垛子前,茫然地看着暮暮的太阳,地上裹满黄叶的菜籽苗中间,一片嫩绿的叶片在闪动,透着顽强的生命力。他觉得自己要振作起来,用热情去化解眼前的困境。

回到丈人家,老十坐在凳子上,手里端着茶缸,边上围了一堆亲戚。觉民走过去,掏出烟,给大家派烟,亲戚瞪着眼看了他几眼,接过香烟。他将烟递到老十面前,老十愣了一会儿,推了回去说:“我还是习惯旱烟。”

中午吃饭的时候,按理觉民应该在主围,和老十在一起。主桌坐满了,亲戚们没有谦让的意思,他只好和一群孩子坐在一起。小芸顶着头巾,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她妈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她冷冷地瞥了一眼孩子堆里的觉民,扭过头,嘟着脸回到了房间。觉民心里拔凉拔凉的,他不明白女人变脸咋就这么快,她就忍心让自己的男人当着自家亲戚的面丢丑。觉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没有食欲,看着一双双沾满污垢的手在面前乱晃,稀奇古怪的吃相,他愣愣地坐在那里。

客人陆续走了,觉民蹲在丈人家门前,等着和小芸一起回家。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有说有笑,好像他不存在。他看见没有人搭理他,站起来走进院子,对丈母娘说:“姨,明天我们家待客,我得和小芸早点回去。”

小芸妈诧异地愣了一下,喊道:“小芸,你收拾东西,赶快和觉民回去。”

小芸揭开门帘,露出半个头说:“你回去吧!我在娘家不回去了,省得你们家个个不高兴。”

觉民向前走了几步,小芸哗放下门帘,他隔着门帘说:“小芸,咱回去吧!明天家里待客。”

老十走过来,吐着旱烟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劝劝她,你不要急。”

觉民推着自行车走出丈人家的村子,村子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失神一样的身影。他骑上自行车,感到腿是软的,早上出门还是一家人,天黑回去却变成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丈人,这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将自行车靠在家里的枣树上,回到自己房间,看着温润的火墙,柜上孩子的用品,炕头结婚时缝制的枕头,一腔委屈喷涌而出,他趴在炕上,蒙着被子哭了起来。

孙蛋从新宅子回来,看见自行车,走进厨房,对奶奶说:“叔叔回来了,没有见到婶婶。”

醒民妈快步走出厨房,看见觉民屋子的灯是黑的,她将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听到里面不时传来呜呜声,她将房门轻轻地推了下,唤着觉民的名字。

觉民揉着眼睛,从屋子走出来,妈妈问:“小芸和娃呢?”

觉民摇着头就是不作声。妈妈将他叫到厨房,问他吃啥,他还是摇头,不停地叹着气。

孙蛋悄悄跑到新宅子,将爷爷和伯叫回家。老五在院子咳了下,觉民赶紧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看着父亲从黑暗中走进灯光映照的门框里。老五蹲在麦囤前面,醒民抽着旱烟,坐在凳子上,孙蛋坐在烧锅墩上。老五问:“咋回事?媳妇娃咋没有回来?”

觉民将情况说了一遍,醒民抽着闷烟,从腾起的烟雾中眯着眼睛,看着屋梁上垂下的灯。老五不停地挎着手里的草秸,他摸着下巴说:“碰到了事,绕不过咱就不要怕事,天下之事憋不死人,到时候就会有解决的办法。你在人面前硬成一些,不要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觉民的脸展脱了些。醒民在老十村子当过小学校长,对老十有一定的了解,他弹着烟灰说:“老十是那个村子有名的犟,年轻时有一副量力。村子有头脑的人给他加点柴火,他马上就会爆炸。他自己常常感觉良好,却时常被人利用,容易认死理,本质上不服人。”

老五摇着头说:“这种人就是榆木疙瘩,纠结在一起,自认为自己的纹纹道道都有理,实际上就是固执,不开化。”

醒民吐了口烟,接着说:“老十家的事,从来都是他自己说了算,老婆孩子都害怕他。户族的人顺着他,就好像一家人一样,要胳膊要腿都可以;要是和他别扭了,他就和人家不来往。”

正月初四,老五家待客的日子。亲戚们来了,在老五家的新宅子转上一圈,评着槽头的牲口和猪圈里的猪娃,分析着各种作物的行情,孩子们坐在电视机前面,开心地看着电视。好多亲戚看不到二媳妇,觉民妈就说她妈身体不好,大家也就不多想了。老五把觉民的表哥叫到新宅子,他们走进后院,坐在向阳的墙下。觉民的表哥思路清晰,嘴皮子会讲,是附近有名的说是了非的能人,看见姨夫将自己请到后院,关上院门,他好奇地问:“啥事?弄得这么神秘。”

老五眯着眼,看了眼太阳,将觉民媳妇的事说了一遍。觉民的表哥笑了,他思谋了一阵说:“姨夫,你在好多方面能成,我佩服你!就是在家庭的事上我不认同你的做法。现在这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桂琴嫂子那一代人,从小就受三从四德的教化,我姨也是有家法的人,近二十年就这样过来了。现在这一代媳妇,从小就接受造反思想的教育,只要不合她的意,不管你天王老子,就得顺着自己的主意来。你看现在哪里有大家族,结婚就将人家分开,避免产生矛盾。”

老五一直珍视大家子的过活,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建议自己分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过了正月十五,老五将两个儿子叫到新宅子,感慨地说:“觉民,你和小芸能走到今天,大也有责任,如果结婚后将你们分开,可能就不会这样。你们知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这一辈子很看重一大家子过日子,现在看来落伍了。咱们这一大家子能过活到现在,一家人客客气气,你们兄弟一直也没有啥矛盾,都在为这个家着想。我决定出了正月,咱们还是分家吧!”

醒民有点激动,他眨巴着眼睛,取下眼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先不要说分家。先把觉民的事解决了,看问题是不是在分家上,如果小芸想分家,那咱也没有办法。我几个娃都大了,不行让觉民自己过,你跟我妈还跟着我。”

觉民扭着头,看着窗外说:“如果小芸要分家,才和我闹别扭,我看这媳妇咱就不要了!”

老五垂着头说:“别讲气话了,家迟早都要分,咱又不是官宦的大户人家,撑到现在也不容易。只要你们和和顺顺,家就是个形式。”

两个儿子低着头,老五又对醒民说:“你在小芸村子教过书,过几天你去他们家一趟,看看老十到底是咋打算的?”

小芸的弟弟妹妹曾经都是醒民的学生,他推着自行车进村的时候,村子的人走上前,老师长先生短地问候着。老十站在自家门前,看到醒民和村里人亲切的样子,他转过身,回到家里,让小芸回屋,说觉民他哥来了。醒民走进门,招呼着老十,老十转过身,一脸愕然的样子,说小芸不懂事,大过年的把你麻烦过来了。醒民坐在凳子上,小芸的弟弟端来水,叫了声陈老师,他接过茶缸直夸是个好苗子,让老十好好培养。他递给老十根烟,帮他点着,长长地吐了口烟说:“觉民和小芸这事,弄得我们一家子年都没有过好。我大说生了个孙子,本来是两家人高兴的事,却让人笑话。我们家就是本分的农民,我大的为人你也知道,咱们两家能结亲,也算有缘分,还有啥事不能解决的!”

老十耷抹着眼睛,吱吱地吸着烟,他瞥了一眼醒民,哼哼着说:“能结亲,我就是看中你大的为做。大人之间没啥,就是两个娃有矛盾,我和他妈盘问小芸,她就是不作声。我们劝她回去,她就是不肯。”

醒民看着老十,默然地说:“我在咱们村教过几年书,你就看到我的面子上,让小芸回去。只要她和觉民好好过日子,咋样都行!出了正月,我大准备分家。”

老十呼地直起腰,大声说:“你们家过活好,谁都知道!分不分家是你们的家事,好像我女子不回去,就是要分家,这个名声我可担待不起。”

醒民知道踩到雷上了,他赶紧站起来,递上烟,硬是给他点上,一个劲附和着老十的观点。临出门的时候,老十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明天叫觉民来接小芸娘俩吧!”

觉民知道哥哥把丈人说通了,心里畅快了好多,他来到新宅子,和村里人说笑着看着电视。醒民妈和桂琴一起,将觉民屋子收拾了一下,将婴儿用过的餐具在开水锅里煮了一遍。桂琴拉着风箱,她感到婆婆变了,变得胆小怕事了,原来的家法没有了踪影,剩下的就是独自垂泪和无尽的叹息。她们那一辈女人,嫁到婆家,认定那就是自己一生的归宿,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离婚,即使在困苦和绝境的边缘上,心里也没有这样的念头。

小芸走进家门,看见谁都板着脸,觉民妈走进屋,笑着搭讪,将孙子抱在怀里亲热的不得了。她站在炕边收拾柜子里的东西,好像家婆不存在。醒民妈抱着孙子在村子转了一圈,她要化解人们对儿子婚姻的猜测。到了新宅子门前,老五放下簸箕,走过来对着孙子嘿嘿笑着,伸出手想抱一抱,醒民妈嗔目道:“看看你那一身土,好像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的。”

老五解下腰带,上下拍着身上的土,他抱过孙子,走到牲口圈里,指着枣红马逗乐。智亮走进来,看见他抱着小孙子,走上前,用手撩了下孩子胖嘟嘟的脸,孩子吐着口水,双手晃动着,呀呀地叫着。他凝望着孩子,闪动着睿智的眉毛,看了半天,对老五说:“好!你这孙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气色粉润,一看就是一副贵相。好好教育,将来定有出息。”

过了正月,老五将醒民的舅舅和表弟叫到家里,召开家庭会议,讨论分家的事宜。觉民的表哥说:“两院宅子,三头牲口,外加两头猪,这家好分。”

表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格道,总是先问小芸,她选定了,剩下的就是醒民的。小芸选了新宅子,觉民负责妈妈,醒民负责父亲。最后在舅舅的见证下,大家在分家协议上摁下了指印。

老五将牲口牵回了老院子,一家人将新宅子的地面刨平,覆盖了一层土,用碾子碾实,拉来胡基将屋子分割成几个房子。新屋干了,全家人将觉民分到的东西搬到新家,小芸抱着孩子,冷冷地看着,没有一丝兴奋。搬完家的晚上,孙蛋和毛蛋看着爷爷奶奶去到新家住,他们站在门口抽泣着。

桂琴在厨房做了分家以后的第一顿饭,她烙一个锅盔,切成块放在案上,凉拌了一盘萝卜。醒民和两个儿子走进厨房,用刀切开锅盔,给里面夹萝卜菜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屋檐下传来嗡嗡的声音,一群黑甲婆飞进厨房,落在墙面上和他们的脸颊脖子上。父子三个摸着黑夹好萝卜,把锅盔塞进嘴里嚼着,孙蛋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像萝卜那么脆。他走出厨房,点着火柴,看见锅盔的瓤里有一层混在萝卜里面的黑甲婆。他哇哇地呕了起来,喊着让父亲和弟弟不要吃,他跑进厨房,抓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喝了一大口,咕噜咕噜地漱口。醒民抽着烟,蹲在枣树下,两个儿子坐在边上,他望着枣树叶子上面繁星点点的夜空,好像在感悟着冥冥夜空的暗示。

如果说前几年的菜籽事件,对老五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他在民意的衬托下很快就复原。接着碰上了改革开放,他多年的期盼和梦想慢慢变成了现实,那么,这次觉民婚姻的变故和分家,使得他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不在想着要到外面找生意做了。忙罢,他卖掉了马和驴,就剩下了一头黄牛。他依旧躺在槐树下的躺椅上,挥着扇子,听着嗡嗡的蜜蜂声,间或眯着眼睛,看一眼婆娑树影中闪动的太阳。

后院的黄瓜秧,原来就是一根藤,发了好多枝,老五总是适时打尖,不停地掰杈,他要保证主秧粗实茂盛。现在瓜秧在根部分成了两枝,他和老婆坐在两根枝藤的花下,瞭望着对方,他们知道自己将顺着这两根枝藤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感到眼眉上蜜蜂袭扰,拿起扇子,无力地挥了下,看见了门前的拉拉车,那曾经是自己的骄傲。一个家就像这拉拉车,轮胎不断冒气,咋能干好活。

玉米出苗了,觉民和小芸又吵架了,小芸抱着孩子回娘家了。觉民蹲在老五面前,伤心得直叹气,妈妈坐在边上,用油裙抹着眼泪,她不知道自己小心翼翼地做着家务,不知哪一点上惹得媳妇不高兴。醒民走到新宅子,看见二老伤心的样子,对觉民说:“行了,别在两口锅做饭了,还是回老家吃饭吧!”

分了的家又合在一起了。老五纠结的核心是小孙子,幼年孤儿的苦痛深深地刻在心里,他不愿意自己的孙子没有妈妈,更不愿意离婚以后寄人篱下。一想到尚在襁褓里的小孙子,有可能跌落到自己幼年的境况,他的心就在流血。醒民感到父亲一生遇事都有主见,不知为何在觉民的婚姻纠纷中,始终黏黏糊糊的。

几天后,觉民的表哥过来看忙罢。老五蹲在树下,将觉民的事又说道了一遍,摇着头感慨道:“家也分了,咋还过活不到一起哩?不知老十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

觉民表哥笑着说:“姨夫,现在社会不一样了,离婚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别用老观念看这件事,放宽心!事情总有一个解决办法!”

老五挪动着身子,靠近侄子,低声地说:“你醒民哥是个教师,没有你见识广,不行你到觉民丈人家去一趟,摸摸老十的底细。”

觉民的表哥有点为难地说:“姨夫,我在东边有人气,西边的人不了解我,我脸皮薄,怕吃闭门羹。”

老五笑着说:“姨夫知道你,就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他们那一家人,哪里是你的对手。觉民是你表弟,这个忙你得帮。”

表哥来到老十家的村子,下了车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他家。老十锄完地回来,吃着蒸馍,面前放着一碗水。觉民表哥进来,老十看见来人的穿戴和气色,像城里的农村人,更像农村里的城里人,他估计一定是镇上的干部。觉民表哥拿来凳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继续吃馍,他抽着烟说:“我是觉民的表哥,在东边也算一个人物,解不开的交,说不了的事,大家都来请我。觉民和媳妇的事根本就不是啥大事,没有宗亲结怨,更没有世代血仇,就是拌拌嘴,按道理这样的小事我是不理的。无奈觉民是我表弟,我姨夫请我出马,我也是受命而来的。”

老十嚼着蒸馍,咕咕喝着水,瞥了觉民表哥一眼,一副不屑的神情。觉民的表哥“**”前在县剧团唱了几年戏,戏词戏文张口就来,他也在其中感悟到传统文化中的婚姻观念,更将其中劝解的情节和戏文融会贯通,加上一些时尚的元素。他从婚姻中的偶然性谈到缘,从珍缘惜缘谈到成就缘,从成就缘分谈到仁义礼智信,谈到人伦道德,其中夹杂着大量的戏词戏文,言辞入理,声韵感人。老十平时就爱看秦腔,有时也会扛着锄头,在夕阳落日中吼几句《下河东》,听到觉民表哥声情并茂地说道,眼神里慢慢有了光,随着他的手势移动着眼睛,甚至举着烟锅,呆呆地愣着不动,有点沉迷的样子。觉民表哥最后说:“许仙和白娘子多好的一对,法海却不自量力,从中间插了一竿子,当时舒服了,后来却来个水漫金山。好我的叔哩!你说神仙都管不了的事,咱就是一个老农民,跟着乱掺和啥哩!主席都说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老人们可怜的是孩子。你说你到时一蹬腿走了,看见没娘的孙子,或者没爸的孙子,能瞑目吗?到时自己躺在地里的四方坑坑里,对儿孙有功的,儿孙四时八节给你烧几张纸,对儿孙有亏的,孙子怨气没地方出,抡起铁锨,在你坟头铲几下。你好好想想,跟女儿商量一下,要给人留下爱,不要给人埋下恨!”

觉民表哥一席话,彻底把老十轰蒙了。

小芸回来了,家里又开始分开吃饭了。过了几天,觉民挠着头,怯愣愣地说:“小芸说日子要过下去,要重新分家。让我哥一家住在新宅子,旧屋我们来住。你们二老要跟着我哥过,老了不能动弹的时候再说。”

老五听了,叹了口气,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不敢相信乖顺的觉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理解儿子的苦衷,这是他在矛盾的旋涡里,奋力挣扎的无奈之举。老五将这层意思给醒民说了,醒民知道父亲和弟弟不易,一再退让也是为了保全弟弟这个家。醒民答应了,又来了一次搬家。

老五很少出门,他将躺椅放在院子的枣树下,靠在上面看着半红还青的索啦啦的枣粒。觉民晚上吃完饭,过来和父母说说话,后来媳妇不愿意,慢慢就很少过来了。老五在门前忙活,觉民站在老宅子门前,向新宅子张望着,愣愣地看着父亲年迈瘦弱的身躯,他默然伤心。

觉民的木工不做了,家里再也没了章法和筹划,他像一个女人一样,从地里回来,不是做饭,就是抱着孩子,在村前屋后转悠着。麦子落种后,天慢慢冷了,新宅子的屋子由于起架高,屋子大,瘆冷瘆冷的。觉民又和小芸吵架了,小芸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觉民回到老屋子,趴在老五的炕上失声痛哭,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老五蹲在炕前的地上,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光,淡淡地说:“不行就算了,该尽的心咱也尽了,该做的事咱也做了,咱问心无愧,将来也好给孩子一个交代。天下的事,总要适可而止,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人,这口气咱不忍了。”

觉民妈坐在炕上,抹着眼泪,不住唠叨着自己的孙子。

桂琴一个堂姐嫁给了老十那个村子,姐夫一直在大队当干部,在村子有一定的威望。醒民始终不明白老十的病根在哪里,他想弟弟的婚姻无论是合还是散,总该把事情弄个明白。他没有告诉父亲,独自骑着车子,在日暮时分来到了堂姐家。姐夫攥着烟锅,不停地咂摸着,看着醒民说:“我知道你们和老十家的事。听他们户族和老十相好对劲的人说,他感到觉民到新疆干活挣钱,女子怀孕一直在他们家,觉民挣下的钱应该给小芸,不应该交给你大,那是大家子的日子。所以说觉民傻,逢人便说他是个傻子。”醒民恍然大悟,他为自己无形中拖累了弟弟而愧疚。他对姐夫说:“你在村子有人脉,将觉民挣的钱给人家媳妇,看这婚事还能不能挽回。”

姐夫摇着头,笑着说:“如果是别人,我说话可能还行;老十的话,难说!”

姐夫看了一眼醒民,他吐了口烟说:“常言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老十就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我听人说,老十去年三十晚上,喝了几杯酒,发誓就是把女儿劈了,也要让她走出陈家门。你给你大说一声,这事还是另寻出路吧!”

醒民回到家,将自己探问的情况给父亲说了。老五双手捋着干枯稀疏的头发,停了半晌抬起头,叹着气自语道:“这社会咋变成这样了!”

晚上,老五将两个儿子叫到屋子说:“觉民的婚姻随缘吧!你也不要再到老十家去了,咱越主动,人家越硬。如果这事不行了,咱的孙子得要回来,咱不能让娃受苦。觉民以后娶的媳妇,通情达理,跟娃能过活在一起,咱皆大欢喜。有矛盾,我和你妈身体还硬朗,我们养着娃。要是我们有个不测,醒民你就替父母照顾着。”

觉民愣愣地看着父亲,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

觉民在父亲的鼓励下,在新屋里开始做木工,他的心情在刨和锯中舒缓了许多。晚上,他坐在炕边上,和村子的人一起看电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时不时想起媳妇和儿子,当别人跟着剧情嬉笑的时候,他常常呆愣地陷入了沉思。栓和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从沉思中缓过神了,跟着大家嬉笑着,却不知道为什么笑。

快过年了,觉民做了一堆桌椅凳子,老五带着孙蛋到镇上去卖。街道上的人熙熙攘攘,老五看见老十叼着烟锅,跟着人群蠕动,他犹豫了几下,喊了几声。老十嘴里冒着烟,转过头来看了老五一眼,他板着脸,极不情愿,又磨不开面子地走过来。老五将他叫到背街,他蹲在地上抽着闷烟,老五说:“老十,咱都是本分的农民,心里有啥不爱,就说出来!觉民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该做的我都想办法做了,咱要是心疼孙子,就费心将两个娃再撮合一下。”

老十抽着烟,停了半晌说:“五哥,现在是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女儿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老五瞥了他一眼,笑着说:“老十,觉民到新疆干活,总共挣了一千多块钱。小芸是我家媳妇,那段时间一直在娘家,你们费心了,我让觉民把钱给小芸,你看咋样?”

老十愕然地看着老五,磕着烟灰,喀喀着说:“五哥,觉民从新疆刚回来,知道小芸一直在娘家,给我们一点钱,那是心意,是明理懂事,那时我们收下,心里舒坦。现在和小芸闹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再要你的钱,人家会说我老十爱钱,不给钱就让女儿和女婿离婚。这样的名声我担待不起。”

老五感到一件事情本来很简单,每一个人都钻在自己的甲壳里,执拗地守护着自己的信念和理,却让事情在面上失控了。他看了老十,指着桌椅说:“觉民冬季做的,拿几个回家过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能不能听进去,你自己把握。无论结果咋样,孙子我要定了!”老十站起来,虎着脸气冲冲地走了。

快过年了,醒民通过堂姐夫,给老十家带话,说让觉民接小芸过年回家。老十没有和女儿商量,就一口回绝了。老五知道觉民的婚姻没有希望了。到了八四年开春,他到镇上转了好长时间,买了一头奶山羊回来。他请来觉民当年的媒人,让他居间把觉民的婚姻了结了,媒人笑着摇头,说他只成人之美,不做让人散伙的事。老五叹了口气,搓着面颊,索然说:“人家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娃的婚事是你说的,我感谢你。现在过不在一起,你帮着把这事了结了,更是好事。这事要是弄到法庭上去,外面还不知道咋晒喷哩,对你这个媒人也不好。老十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事没有那么难。我的意思就是孙子我们来抚养,你过去问问老十啥意思,有啥条件。”

媒人一听就是传个话,犹豫再三,经不住老五的请求,他答应了。

过了几天,媒人回话了,说老十同意了。觉民和小芸在媒人的撮合下,来到乡**,办了离婚手续。出了乡**的大门,小芸突然蹲在树沟,哇哇地哭了,老十推着自行车站在远处,喊道:“哭个啥!再不要给先人丢脸了!”

觉民回过头,驻足愣愣地看了几眼,内心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流泪,他压抑着自己回到了家。小芸的弟弟妹妹将孩子送过来,顺便将小芸的衣物装在包袱里,带回自己家。醒民妈抱着孙子,老五端了一盆温水,用毛巾擦干净奶羊的乳带,一只手拿着洋瓷缸接在下面,一只手的指头蠕动着捋奶,一线白色的奶喷在洋瓷缸里,发出嗤嗤的响声。老五感慨万千,六六年,孙蛋出生,桂琴没有奶水,他就是靠着一只奶山羊,将孙子养大。十八年后,他又要用奶山羊喂养小孙子。

觉民回来后,精神恍惚,关在屋子里睡了几天,老五不让别人打扰他。实在睡不住了,他从屋子走出来,眯着眼看着多日不见的阳光。老五将他叫到身边说:“男人就要像个男人的样子,不要说顶天立地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事情还得好好做,要让离开你的人后悔,要让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失望。”

觉民呆愣地看着父亲,突然扑哧笑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外,接过自己的孩子,抱着又举又逗。孩子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闪动着长长的睫毛,用小手在觉民的脸上摸着,嘴巴里扑哧嚅动着,从举起到落下的瞬间,口水淋在他脸上,他抹着脸上的口水,手在孩子屁股上拍着。孩子突然含混地开腔了,觉民听见那是叫爸爸。他高兴地跳起来,自己不断喊着爸爸,让儿子跟着模仿,然后自己应着,好像儿子就是一块回音石,他一边学着儿子叫,一边又用爸爸的身份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