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需要吃美味的东西也可以活下去。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金独子没怎么吃过美味的食物，即使如此也活下来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独子先生，午餐……”

面对柳尚雅含蓄的邀约，金独子的回答一直不曾变化，就像他的姿势一样——右手手持手机，左手拿着充电宝。

“啊，不用了。我去便利店买一点就好。”

金独子直起弯曲的背，站起身来。时间不晚不早是十二点。他拖着不积极的步伐向电梯走去。

人事部的尚雅小姐为什么还要费事去问他呢？背后传来QA部同事小声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呢？金独子打了个哈欠，其实并不太好奇回答。

独自生活的每一天，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什么都由自己决定。味觉的迟钝不像性格的迟钝，好处比坏处多。因为他的舌头很好应付，除了不能吃太烫的东西，几乎不挑剔，这其实省了不少事情。

金独子不曾抱怨过食物的味道。

已经遥远的记忆里，母亲其实并不擅长做饭，父亲总是因此发火。母亲有时难免忘记放盐，最严重时忘记去除鱼泡，鱼肉变得很苦。父亲大发雷霆，差点把桌子掀翻。在被充满酒气的怒吼震荡的餐桌上，什么食物吃在嘴里都淡而无味——有时他忘记咀嚼，有时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后来他们不再一起吃饭。

在母亲入狱后，他几乎不记得母亲做过的小菜是什么味道了。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寄宿在亲戚家里时，也并不能挑剔伙食。阿姨虽然在厨房里花了很多时间，端上了颇为丰盛的晚餐。但她的烹调秘诀是在大酱汤里放几勺浓厚的辣酱，金独子并不喜欢，但他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吃完了。因为并不觉得好吃，也就没有出声赞美。

后来在厨房洗碗时，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埋怨的骂声：“不知道感恩的崽子，吃顿饭也垮着脸，给谁看？”

听到了归听到了，碗还是要洗。金独子用水流冲刷掉残存的辣酱，碗底仍然有顽固的残留，一块一块有点恶心。

他用力搓了搓，洗洁精搓起的泡泡不慎飞出，撞到了嘴角边上——那瞬间他的舌尖泛起了苦味，后来吃到酱汤总忘不掉这阵苦。那之后他学会在去洗碗前，对阿姨说“谢谢，很好吃”，每说一次，就尝到一点洗洁精的滋味。

但他这话一出桌上只是尴尬，所有人沉默，只有动筷子的声音。很久以后金独子才明白，不满并不像盘子上的污垢一样，只要足够用力就能擦除。

搬出来住以后，金独子再也不想洗碗，也就没有在厨房里放置微波炉以外的厨具。

便利店的货架上有太多选择，哪个在咀嚼后对胃来说都差不多。他看不出什么区别，只是在查看生产日期后，选择更新鲜一点的牛奶，又或是那些因为临期而大打折扣的饭团。

金独子不会费心去用美味犒劳自己，因为即使美味也不能改变什么——再好吃的东西，吃下去昨天还是如故，未来也不会因为一顿好饭而改变。

工作量不会减少，挨骂的时间不会缩短，早晨的心还是像一条死狗，该加的班还是该死地要加，而加班的晚上，《灭活法》的更新也不会提前。

即使如此，偶尔的偶尔，金独子也会有想吃的东西。

鲜美浓郁的参鸡汤、热气腾腾的武林包子、嫩而多汁的烤怪兽肉——刘众赫这家伙又在吃美味的佳肴了。

到底为什么，这小子能在灭亡后的世界里吃得这么好啊？

刘众赫很重视进食这件事，按时吃饭，从不敷衍。

这小子甚至点了Lv.10的烹饪技能，天天给自己开小灶。而Lv.10的烹饪技能让他堪比特级厨师，有限的材料、有限的时间内，刘众赫总能制作出无限的美味佳肴——作家总是不吝笔墨，细致地描写从烹饪到开饭的每一步，把主人公的厨艺写得神乎其神。

到底……有多好吃呢？

读着长达十二页的美食描写，金独子盯着屏幕的眼睛变得干涩，而嘴巴却变得越来越潮湿，分泌出了口水。

——作家大人，最近的美食场面是不是太多了？不是想要指手画脚，您写什么都很好，只是我总在深夜看到这么美味的描写。众赫太会享受了，但我却饿着肚子……真的好煎熬

（金读者）

——那就也去吃点好东西吧，不要饿着。

（tls123）

——好，我会的……期待下次更新！

（金读者）

但是，什么才是好东西呢？

煮了一碗方便面作为夜宵，金独子看着碗里的面陷入沉思。

方便面不算是好东西，刘众赫一定会这么认为，因为方便面毫无营养。在攻略任务的过程中，再紧急的情况下，刘众赫似乎也从来都不吃方便面。

好东西好像总是很昂贵，金独子查看了可怜的账户余额，算了下这个月缴交房租、物业费、水电费后剩下的钱，再扣除下个月的通勤费用……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悲的事实，他几乎吃不起什么好东西。

……虽然tls123作家并不会知道他是站在便利店里吃着红豆包就免费的热水，还是像刘众赫一样吃着皮薄馅大、鲜嫩多汁的包子，喝了货真价实、滴滴鲜浓的鸡汤，但既然对作家承诺了要吃好东西，金独子还是决心为此努力一下。

以他的最大努力，吃一点好东西。

*

“独子先生，我们下周要聚餐。时间定在2月15日……你那一天也有安排吗？现在正在统计。”

当柳尚雅再一次来到他的桌边，用最礼貌的语气和最柔和的微笑询问，金独子摘下耳机后沉吟了片刻，最终问道：

“这次吃什么？”

柳尚雅微微一怔，被他问住了。但这并难不倒她，她在手机上输入了一阵，接着在金独子的面前抬起头来，不疾不徐地说：

“听说是要吃韩牛呢……”

韩牛当然算是好东西吧？金独子摸了摸下巴。虽然他一贯最讨厌聚餐，尤其讨厌酒气熏天的餐桌上还要挤出笑容，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个。

“有人请客吗？”

“嗯，我们李部长说他会请客……”柳尚雅回忆道，“不过根据过往的经历，最后还是要交餐费的，给你们尹代理。”

金独子叹了口气——然后，尹代理再把餐费拿走送给李部长，这样人事部的部长既有面子又不伤钱包，还会记着尹代理的懂事。

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聚餐。

“不过，因为尹代理会安排我们去熟悉的店，有点内部折扣，餐费均摊下来，还是比自己去要便宜一点的。”

不等他提问，柳尚雅也不卖关子，只是让他附耳，轻声说了个数字。

不多不少，金额正好是金独子能负担的最大值。

金独子又叹了一口气——可恶的资本主义，可恶的聚餐文化，可恶的尹代理，财务出身的狗崽子，怎么就这么能精准地压榨员工呢？

“算上我吧……”

金独子低下头，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他下意识地检查电量手机电量——100%，很安心的绿色。

“你也去吗？”

“嗯，是的……”柳尚雅垂下了头，将垂下的头发捋向耳后的动作有些拘谨，“韩明武部长也去，点名让我必须到场。”

“原来如此。”

金独子没有继续深究，毕竟是在公司，总是有很多不方便讲——隔墙有耳，话说到这里就到尽头了。

柳尚雅与他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里一样的厌倦：真是倒胃口。

尹代理讨好李部长，李部长又要和韩部长打好关系，明明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早了几年出生，早了几年工作，早了几年赶上了高速发展的时代——只是一群仅仅是年龄大了点，就要所有人尊重自己的家伙。

可是只要早些来到这世界，就是人生的前辈吗？只要有年资就值得信赖的话，任何公司都不会需要面试了，只挑候选人里年资最长的那个不就好了。

“说着感觉饿了呢。”金独子按住躁动的胃，那里空空如也，颤动的感觉和心悸很像，“希望牛肉够好吃……”

“嗯。尹代理还是有能力的——在选美食店这件事上。”

柳尚雅的话滴水不漏，笑容也是。

“那，我去回话……我们到时候再见。”

2月15日那天，因为聚餐，他们下班下得格外早。

柳尚雅从人事部来到QA部，不出五分钟，他们已经在前往烤肉店的路上了。

只是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个不速之客——韩明武，他坚持要给他们行个方便，让他们搭顺风车。

“金独子，你来开车吧！小心点，我的车很新。”

“抱歉，我没有驾照。”

金独子看着他孔雀开屏的模样，毫不关心地移开了视线。

韩明武目瞪口呆，却也毫无办法，最终只能很不乐意地载着他们往烤肉店驶去。

柳尚雅本来要坐在副驾驶座上，金独子将她轻轻挡了一下，盯着挤眉弄眼的韩明武，坐到了他的身旁。

“哪有让上司开车的……”

韩明武撇着嘴，频频瞥向金独子，非常不满。

“您累了的话，我可以开。”

后座的柳尚雅悠悠然地开了口。

“怎么能让女人开车呢……”

韩明武的声量越来越低，也像是知道自讨没趣了。

车里没有人回应他，韩明武干咳了几声。

“你们知道吗？这次要吃的是一块八万的雪花韩牛。”

八万。

这么昂贵的价格，简直难以想象会是什么味道。

金独子吞了吞口水，有点意外地回过头去，看向柳尚雅，

柳尚雅向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说“我也不知道”还是“我觉得不可信”。

“毕竟是为了庆祝……”

柳尚雅话没说完，一句话已被韩明武拦腰斩断。

“哈，那当然。庆祝我的升迁嘛，我还说要吃得再贵一点呢……”

韩明武得意地大声说道，如果不是还在开车，他一定已经将头伸到后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