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殿里，散散淡淡地飘着一丝香甜的气息。

德妃冯映薇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妩媚多姿，却不艳俗。

此刻，这美人正赏玩着刘彧送来的玉如意，仔细瞧了瞧，又扔回盒子里，“这些个俗气玩意儿，初云，拿去放库房吧。”

“娘娘，这可是难得的紫玉呢。”初云方才接了一句，见冯映薇阴沉沉的脸色，忙噤了声。

“说是赏赐，谁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冯映薇自美人榻上起身，无聊地一瓣瓣撕下插花泄气，“不过是赔罪罢了，既有心册封那位，又何苦这般巴结本宫？”

“娘娘息怒，太尉大人在朝，陛下纵不管其他，也总得给大人些面子。”初云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尽管自己是冯映薇的家生丫头，但仍然是不敢惹怒这位难伺候的主。

“陛下竟然会屈尊亲自带她去禁宅。”冯映薇轻轻叹了口气，“昭阳殿又在翻新了。”

“昭阳殿？”昭阳殿三朝未曾启用，已经成了宫中诸人不曾明言的禁忌，德妃此刻提起，初云显然没反应过来。

“也罢，本宫倒要看看，那位到底是何等人物。”冯映薇憋了一口闷气没处发，对着一株插花生气，火气反倒越来越大，“初云，明日备宴，请赵婕妤赏菊。”

秋来天凉，清河很少再出门。

一是因为刘彧下了旨，让她暂且不必去向中宫请安。二来，她暂时也并不想去招惹冯映薇。

清河心思不明，重来一世，很多东西都和前世不再一样，脱离了控制。不知是被自己打乱了节奏，还是上天并不想让历史重演。

自册封以后，她再未见过刘彧。

宫中嫔妃甚少，临池观倒是也格外安静，无人打扰。

她亦知道，这是最后的安宁时光了。

离更始四年正月，前世危机真正开始萌芽之刻，已然不远。

清河贪恋地享受着这最后一丝安宁，却听月瑶进来禀道：“婕妤，合欢殿来人求见。”

“合欢殿？”清河一愣，果然说曹操曹操到，冯映薇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要快些。

这一世，似乎一切的节奏都比前世要快，清河敛了敛情绪，“请吧。”

“初云？”来人刚进来，清河便唤了一声。

这一声称呼，连月瑶都微微有些吃惊，自入宫以来，清河并未与德妃有任何往来，如何会认得合欢殿的掌事宫女？

“婕妤火眼金睛。”初云虽也吃惊，但仍不动声色地盈盈下拜，“德妃娘娘想着近日秋菊开得正好，想请婕妤一同赏花，不知婕妤可否赏个脸？”

“德妃娘娘相邀，却之不恭。”清河淡淡一笑。

远远听着亭中传来阵阵笑语，清河命其余人等原处等待，只带了月瑶一人前往。

走到近前，这才发现刘彧也在亭中，微一吃惊，上前行礼，“陛下万安，德妃娘娘金安。”

刘彧也微微一愣，想来之前并不知道如此安排。

德妃抢先一步道：“赵妹妹快快请起，可别多礼了才是。本想着妹妹素来不怎么与宫中众姐妹来往，此番相邀妹妹必也是不肯来的，没想到妹妹却愿意赏这个薄面，怕还是托了陛下的福。”

德妃有意无意将清河的出现引向动机不纯，随即回头向刘彧笑笑，“陛下说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刘彧笑笑，冲她招招手，“既然来了，就别傻站着了，过来坐。”

清河莲步轻移，在刘彧左首坐下：“多谢陛下。”

“听闻陛下可是对赵妹妹宠幸有加啊，这阖宫上下都要传成一段佳话了。”德妃脸上笑盈盈的，妩媚中不失端庄。

刘彧隐了不悦，伸手揽过德妃，“难不成德妃还要怪朕冷落了你不成？”

“陛下这像什么样子？当着这么多人呢。”冯映薇半是娇羞半是嗔怪地挣脱了刘彧的手，“陛下老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映薇的意思是，陛下特许赵妹妹可以不按例向中宫请安，这既于理不合，自然容易让外人联想非非。”

“这事朕自有考量，也与中宫皇后商量过，你不必管。”刘彧声音冷了几分，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下冯映薇的身份地位。

冯映薇也自然识趣，忙岔开话题：“菀菱，这天冷，赶紧给陛下换杯热茶，可别冻着了陛下。”

“是。”菀菱奉命上前取茶，腕上镯子碰上茶杯，“叮”的一声脆响炸开在空气之中。

先前因为德妃的刻意挑拨，亭中气氛本就尴尬到极点，不想在这当口上，菀菱却自己撞了上来。

菀菱也知自己主子方才吃了个哑巴亏，此刻心情定然不佳，忙跪下不住磕头，“陛下饶命，娘娘饶命。”

冯映薇先前才被刘彧暗示越权，此刻下人又触怒刘彧，自然面子上更挂不住，此刻往刘彧方向一瞥，余光瞥见清河正淡然啜着茶，心中无来由一阵烦闷，就要发怒，却听刘彧问道：“德妃欲要如何处置？”

刘彧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冯映薇分毫猜不透刘彧的想法，亭中空气凝固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只好道：“这丫头冲撞的是陛下，要如何处置，自然也是看陛下。”

简简单单一句话，既避过了处罚过轻护短之嫌，又逃开了处罚过重让刘彧认为她心狠手辣的可能。

刘彧转头看了一眼清河，清河仍旁若无人地饮着清茶，身上满满都是旁人学不来的天家仪态。刘彧笑笑，转头吩咐：“你且先起来吧。”

菀菱似乎没想到刘彧如此大度，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彧，刘彧仍是淡淡笑着，不同于朝堂上的天家威严，私下里，刘彧嘴角似乎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起来吧，不过只是碰出了点声响，既没碰翻茶杯，又没烫到人，何谈惊扰？”

“下去吧。”刘彧看着菀菱磕破的额头，转头向周诚道，“让御药房送些药过来。”

菀菱这番刚谢了恩退下去，德妃便起身道：“宫人不懂事，让陛下和赵妹妹扫兴了，不如趁着这会儿日头还早，去赏赏秋菊？”

“也好。”刘彧出声应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花园去。

白色雏菊正是最美时节，清河忍不住俯下身子去嗅了嗅，鼻尖几乎挨到了花瓣，一身素雅几乎与身侧的雏菊融为一体，宛若一幅淡然的仕女图。

似是感受到了冯映薇有意无意扫来的目光，清河轻轻起身走远了些。

尚未走到小径岔道口，就见初云过来请，“婕妤，陛下有急事先回宣室殿了。德妃娘娘准备了糕点，还请婕妤赏脸尝一尝。”

“却之不恭，烦请姐姐带路。”清河话中带几分谦卑。

“赵妹妹可算来了。”一见着清河，冯映薇便上前拉住清河的手，拉着清河落座，顺带示意宫人赶紧将糕点呈上来。

奉茶的仍是菀菱，清河微微愣了愣，才想起前世德妃也是自此开始立威，逐步针对她。

菀菱为清河奉茶后，自然先客后主地为德妃奉茶，却不想“哐当”一声，这次茶杯直接翻在了自己身上，顺势滚落到了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菀菱来不及管自己被烫伤没有，忙跪下一边求饶一边清理杯子的碎片，这杯子是刘彧特地赐给冯映薇的，菀菱已知面前是一场大祸，惶惶然却无力躲避。

“好大的胆子。”不等冯映薇出言，初云便呵斥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清河在心里淡淡地叹息一声，想起前世自己被冯映薇祸害掉的孩子，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菀菱不住磕头，全身都快抖成筛子。

“本宫只问你一句，方才你是否是故意的？”冯映薇脸色倒看不出来什么变化，接过初云递过来的另一杯茶缓缓吹着气。

“奴婢冤枉啊，娘娘就算借奴婢这个胆，奴婢也不敢去招惹陛下啊。”菀菱不住地磕着头，磕得“嘭嘭”直响。

果然还是一样的，德妃这样的人，第一次正式打照面便要给她个下马威。

清河轻轻啜了一口茶，缓缓开口：“德妃娘娘可是想太多了，论合欢殿宫人，比这丫头出挑的可不知多少，娘娘防得过来吗？”

清河目光有意无意往初云身上瞟了瞟，冯映薇自然也看到了。

初云忙跪下磕头，不知怎么就得罪了这个看起来清贵的低位婕妤。

“依赵妹妹看，本宫若是此刻追究此事，便是善妒了？”冯映薇盯着清河，目光刺人。

清河淡淡笑了笑，“臣妾可没有这么说过。只是，陛下金口已开，娘娘若是……这话若传到陛下耳里……？”

清河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此话可大可小，但若刘彧知晓，意味自然又不一样了。

跪伏在地的菀菱默默拿余光扫了一眼清河，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清河不过婕妤，却愿意为了她得罪德妃。

清河的想法却简单得很，刘彧注定是不会留下冯又安的，到时候冯映薇又如何能得善终。

前世的冯映薇，比她死得还早。

想到此，清河不由微微叹息了声，都是可怜人而已。

“赵妹妹此话还真是有理啊。”冯映薇皮笑肉不笑，“既然有陛下和赵婕妤为你这条小命作保，便滚下去吧。”

似是没想到冯映薇会就此作罢，菀菱愣了半晌，这才磕头，“谢娘娘，谢赵婕妤。”

冯映薇扫了初云一眼，呷了一口茶，没出声。

前世菀菱在今日被赐杖刑，当着清河的面被杖杀。她却没有为其说一句话，只想着不参与就能保全自身，却被冯映薇误以为她好欺负，自此没完没了。

稀里糊涂过完一生，她才明白，就算不害人，终究有人还是要害己。

清河尝了口菊花糕，忍不住夸赞了声：“合欢殿的小厨房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娘娘还要处置宫内之事，清河也就告辞了。”

“赵妹妹怎地如此着急，再怎样也得赏脸多尝些。”冯映薇脸上挂着笑，清河不好拒绝，只好重新坐下。

清河心知今日不过一出鸿门宴，唱的就是杀鸡儆猴的戏。但冯映薇断然没有想到，她小小一个婕妤也敢跟她作对，当下心情不好，初云便成了出气筒。

坐了小半个时辰，冯映薇依然没有叫初云起身的意思。

清河再度起身告辞，这次德妃倒也没有挽留，“赵妹妹似乎在合欢殿待不下去，回临池观歇歇也好，如此，本宫就不留你了。”

清河扶着月瑶的手，慢慢出了合欢殿宫门。

月瑶便在一旁低语：“婕妤何苦去招惹德妃，德妃想必会将婕妤视为眼中钉。”

这丫头，倒是当真关心自己的。

清河心底微微暖了些，“你以为，我今日旁观，她便会轻易放过我么？”

“德妃骄纵不假，但这也是她唯一的缺点。”清河微微抬头看了眼天色，前言不搭后语，“旁的，都是无可挑剔。在陛下眼里，这点小事，不会影响她的地位，反倒是真性情。”

月瑶噤声，扶着清河上了轿辇，往临池观去了。